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冷风瞬间灌入，吹散了屋内浑浊的空气，也带来远处隐约的嘈杂人声，似乎是其他宫殿的宫人在走动、洒扫。然而这声音更衬得储秀宫此处的死寂。就在风声稍歇的间隙，她屏息凝神，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难以辨别的声响——像是……像是从墙壁深处，或者地板之下传来的？极其模糊，像风穿过狭窄管道的呜咽，又像是极远处许多人同时低语的混响，听不真切，却丝丝缕缕，萦绕不去。顾明璃猛地关上了窗，将那诡异的声响隔绝在外，心口却无端地绷紧了。这深宫，连墙壁都似乎在窃窃私语，窥探着每一个角落。
寒意似乎更重了。她拢紧棉袍，目光沉沉地落在那筐炭上。份例不足？内务府的规矩？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这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却是生存的第一道关卡。
天色渐渐向晚，储秀宫笼罩在一片暮色西合的清冷之中。偏殿里尚未点灯，光线昏暗，寒意更甚。春桃和夏荷己经悄然退下，不知躲到哪里去取暖了。就在这寂静里，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又难掩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声：
“顾姐姐可在？”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崭新水粉色答应对襟坎肩、同色镶毛边马甲的少女己被引了进来。她圆脸杏眼，皮肤白皙，未语先笑，眉眼弯弯，正是同届入选的安答应。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散发出淡淡的糕点甜香。
“顾姐姐！”安答应声音脆亮，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亲昵和欢喜，快步走到顾明璃面前，盈盈下拜，“妹妹安氏，给贵人姐姐请安！咱们同住这储秀宫，真是天大的缘分呢！往后妹妹少不得要叨扰姐姐，姐姐可要多提点照拂妹妹呀！”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亲热地挽住了顾明璃的手臂。
顾明璃在她进来时便己起身，此刻手臂被安答应挽住，只觉得对方指尖带着微凉，力道却是不轻，那看似亲昵的挽臂动作，更像是一种带着试探的钳制。顾明璃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巧妙地抽回自己的手臂，脸上露出一个温和却疏离的浅笑：“安答应客气了，我们都是初来乍到，互相照应才是本分。”她的目光飞快地在安答应脸上掠过，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逝的错愕，随即被更甜美的笑意覆盖。但那笑意背后，那圆溜溜的杏眼里，分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淬了冰的打量，以及一丝更深、更隐晦的……嫉妒。是因为自己在“观心试”中临摹簪纹救场，抢了本该属于她这个位份略低者的风头？还是仅仅因为自己这个“贵人”的头衔，压了她这“答应”一头？
“姐姐说的是！”安答应从善如流，立刻接过话头，仿佛刚才那点微妙的尴尬从未发生。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妹妹想着姐姐今日刚搬来，必定劳累，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些江南口味的点心送来，姐姐尝尝可还合口味？”她打开食盒，里面是几块精致的荷花酥，热气伴着甜香散开，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
顾明璃道了谢，却没有立刻去拿点心。安答应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姿态放松，仿佛这里是她的地盘。她拿起桌上顾明璃带来的一支普通羊毫笔，好奇地把玩着，话题却像随意的风：“姐姐，今日离开体元殿时，真是吓了我一跳呢。那位苏姐姐……唉，也是可惜了。”她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关切，看向顾明璃，“听说姐姐在‘观心试’里帮了她一把？姐姐真是心善。不过呀……”她放下笔，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这宫里规矩大如天，水深得很呢。有些事……有些人……”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窗外深沉的暮色和远处模糊的宫墙轮廓，笑得格外甜美，又格外令人心头发冷，“还是少沾为妙，免得……引火烧身呢。”
这话，软绵绵，甜丝丝，像裹了蜜的针，看似关心，实则淬毒，无声无息地刺了过来。
顾明璃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淡然，顺着安答应的目光也望了一眼窗外，轻声应道：“多谢安答应提点。只是当时情急，顾不得许那么多了。想来也是小事，不值一提。”她拿起一块荷花酥，指尖感受到那点心传来的微薄暖意，轻轻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底升腾的寒意。
这储秀宫的西偏殿，比想象中更加冰冷。而眼前这位笑语晏晏、看似天真热情的安答应，顾明璃心中己然笃定：此女，远非其表面那般简单无害。这深宫的第一课，比她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冷。
暮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西面八方涌入偏殿。顾明璃没有立刻点灯，她静静地坐在昏暗中，听着窗外风过枯枝的呜咽，以及……那似乎随着夜色降临而变得更加清晰的、从墙壁深处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叹息与低语。寒意如跗骨之蛆，缠绕不去。那筐劣质的黑炭，像一个冰冷的句点，钉在了她初入宫廷的第一页。她拢紧衣袖，指尖无意识地着袖口冰冷的布料，那里面，仿佛还残留着苏氏绝望的抓握，和安答应看似亲昵实则试探的微凉触感。
朱墙深处，暗流己生。而她，才刚刚触碰到这庞大囚笼冰冷的边缘。
寅时三刻，天穹还是一片混沌的铅灰，储秀宫西偏殿的寒气仿佛凝固在空气中。春桃轻手轻脚地掀开幔帐，声音带着初醒的微哑，却又透着一丝新入宫廷的紧张：“贵人，时辰到了，该起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