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在厚重的雨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团,像一双双哭泣的眼睛。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方寸设计”工作室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仿佛要将整座都市都冲刷殆尽,连同林晚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
工作室所在的楼层,灯火稀疏。大部分同事早己下班,只有林晚办公室的灯是这片黑暗里唯一固执亮着的孤岛。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映在她脸上,照出眼底浓重的疲惫、失魂落魄,以及尚未完全褪去的红痕。桌上摊开的,正是那份被陆川宣判“死刑”的方案书。扉页上,那个微凹的钢笔印痕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她盯着“栖梧路”三个字,眼前却不断闪过陆川镜片后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还有他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话语:
“情怀不能当饭吃。”
“风险过高,缺乏核心投资价值。”
“否决。”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带来绵密的刺痛和冰冷的绝望。方案书里那些精心绘制的图纸、详实的调研数据、充满温度的老照片……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嘲讽。十年的努力,以为早己筑起坚固的心防,却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被轻易击溃。重逢,竟然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他不记得她了?还是……他记得,并且用这种最残忍的方式,将当年的伤害连本带利地还给她?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方案书冰冷的铜版纸上,留下深色的印记。林晚抬手用力抹去,却越抹越多。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将她撕裂。她不甘心!为了这个项目,她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利益,顶住了多少质疑和不理解!陈伯期待的眼神,老街坊们恳切的请求,还有她自己心底那份对“树洞”的守护……难道就因为陆川一句冰冷的“否决”,就全都化为泡影了吗?
就在这时——
“滋啦——滋啦——!”
一阵令人牙酸的、尖锐刺耳的电流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头顶所有的照明灯管猛地剧烈闪烁起来,如同垂死挣扎的蝴蝶,忽明忽灭地跳动了几下,随即“啪”地一声彻底熄灭!整层楼瞬间被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吞没,只剩下窗外雨幕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和电脑屏幕最后闪烁的蓝光也归于沉寂。
停电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如同实质的怪物,瞬间将林晚吞噬。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心脏骤然缩紧,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出租屋,独自面对无边无际的恐惧。几秒钟后,走廊深处传来轻微的嗡鸣声,应急备用电源启动了。几盏镶嵌在墙壁底部的应急指示灯亮起昏黄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走廊模糊的轮廓,像通往幽冥的通道,更添了几分诡异和不安。
光线太微弱了,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林晚的心跳依旧急促,她摸索着找到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一束冷白的光柱刺破黑暗,带来些许安全感。她站起身,想出去看看情况,或者至少找支蜡烛。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被走廊另一端吸引——那间预留给重要访客的独立办公室门内,竟也透出了光亮!是应急灯的光?还是……
鬼使神差地,林晚放轻了脚步,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屏住呼吸,朝着那扇在昏暗中透出光亮的门走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理智告诉她不该窥探,这很不专业,也很危险。但一种强烈到无法抗拒的首觉驱使着她——陆川!他还没走?他在里面做什么?
她停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借着墙壁应急灯微弱的光,透过那扇磨砂玻璃门上一条狭窄的透明装饰缝隙,向内望去。
昏黄的应急灯光线下,陆川的身影背对着门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他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着挺括的白衬衫,肩膀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紧绷僵硬,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没有了会议室里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桌子上摊开着一份文件——正是她的那份“栖梧路时光旧书店改造计划”!方案书被翻到了中间某一页,似乎是关于老书店历史价值阐述的部分。然而,更触目惊心的是旁边散落着的几片纸页——那几页纸明显是被粗暴地、带着某种激烈情绪撕扯下来的,皱巴巴地团在一起,像被遗弃的垃圾。林晚的心猛地一抽,认出那是她引以为傲的、关于书店社区情感调研的总结部分!
陆川的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深深插进浓密的黑发里,手指用力地揪着发根,手背上青筋虬结。他的肩膀在微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整个背影散发出一种浓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和……痛苦?这与他白天在会议室里那个冰冷、强大、无懈可击的形象判若两人!
下一秒,他猛地抬起头!
林晚的心跳几乎停止!
应急灯昏黄的光线清晰地映照出他的侧脸。那副总是隔绝他视线的金丝眼镜被随意地摘下,扔在一边的文件堆上。露出了那双林晚以为早己被十年商海沉浮冰封、只剩下冷漠和锐利的眼睛。
此刻,那里哪里还有半分会议室里的冷静与掌控?那里盛满了赤红的血丝,像蛛网般密布,翻涌着滔天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楚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下颌紧绷,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
而他的目光,正死死盯着桌面上那个小小的银色相框!
林晚的视线也瞬间凝固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相框里镶嵌着的,正是她傍晚在他办公室桌角看到的、那张被精心裁剪过的、有些年头的初中毕业合影照!照片的大部分都被裁掉了,只留下边缘角落里一个模糊的侧影——一个穿着宽大校服、扎着马尾、微微低着头看向别处的女孩。
那是她!十五岁的林晚!
陆川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小小的、模糊的侧影上,仿佛那是他在沉浮苦海中挣扎时唯一的浮木,是他疲惫灵魂最后的锚点。那目光里翻滚着深入骨髓的眷恋、被岁月打磨成钝痛却依旧鲜明的思念、无法释怀的执念,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脆弱!
巨大的震惊如同灭顶的海啸般席卷了林晚!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响。这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门内的陆川如同被惊雷劈中,猛地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饱含痛楚、毫无防备的眼睛,隔着那道狭窄的透明缝隙,精准无比地,对上了林晚惊恐失措、写满难以置信的视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昏黄的光线在缝隙里无声流淌,映照着两张同样震惊、同样狼狈、同样藏着十年心事的面孔。一个在门内,暴露了最深的脆弱与秘密;一个在门外,窥见了冰山之下汹涌的熔岩。隔着一道磨砂玻璃门,十年的时光、误会、伤痛与未曾熄灭的星火,在雨夜的黑暗中,猝然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