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寂静如同实质的潮水,淹没了小会议室。林晚的泪水无声流淌,仿佛要将过去十年积压在心底的苦楚和恐惧都冲刷出来。陆川僵坐在对面,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失去了惯常的锐利和冰冷,只剩下翻涌的惊涛骇浪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重感。
他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看着她苍白脸上纵横的泪痕,看着她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双手……十年前那个黄昏的画面,与此刻眼前这个脆弱疲惫的女人重叠、交织。那个穿着宽大校服、扎着马尾、在玉兰树下用冰冷话语推开他的少女形象,第一次被赋予了沉重的、令人心碎的背景。
她不是因为厌恶而推开他。
她是因为恐惧。一种深入骨髓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恐惧。
为了保护那个用母亲眼泪和病体勉强粘合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家”,她亲手扼杀了自己内心刚刚萌芽的悸动,也亲手在他心上划下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所以……”陆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艰涩,“你推开我,不是因为讨厌我?而是因为……害怕?” 他艰难地问出这句话,仿佛需要再次确认这个颠覆了他十年认知的真相。
林晚缓缓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向他,眼神疲惫却异常清澈。她用力地点点头,泪水再次滑落,但这一次,带着一种释然的酸楚。
“是害怕。”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陆川的心上,“陆川,你那么好……阳光,优秀,像一团温暖的火。可你知道吗?在那个冰冷的、随时可能崩塌的世界里,越是靠近你这样的温暖,我就越害怕。害怕自己会变得软弱,会忍不住依赖你,会把那个沉重的家拖累给你……更害怕……”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害怕我一旦回应了你,就会像姐姐一样,被贴上‘早恋’的标签,然后……然后带来无法承受的后果。我怕妈妈会彻底崩溃,我怕那个家……会因为我,彻底消失。”
她看着陆川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镜片,看到他的心底深处:“推开你,是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保护那个家,也……保护你的方式。虽然这很荒谬,很自私,也很……残忍。”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迟来的、深切的懊悔,“我知道,这伤你很深。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保护我?”陆川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用一句‘我讨厌你’来保护我?林晚,你知道这十年,这句话像什么吗?像一把钝刀子,每天都在凌迟我!它让我怀疑自己,让我变得冰冷,让我觉得……我所有的喜欢,都是一种令人厌恶的负担!”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那些被他深埋的、源自少年时代的委屈和不解,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巨大的愧疚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看着陆川眼中翻涌的痛苦,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当年那个决定给他带来的伤害有多么深重。她张了张嘴,想再次道歉,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知道……对不起……”她只能无力地重复着,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陆川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中的愤怒和委屈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他烦躁地扯了扯衬衫的领口,仿佛那束缚着他,让他无法呼吸。
“够了。”他打断她无力的道歉,声音低沉而疲惫,“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用力揉了揉眉心,试图整理脑海中一片混乱的思绪。
真相大白。十年前那个冰冷的拒绝,并非源于厌恶,而是源于一个十西岁女孩在家庭彻底崩塌的恐惧中,所能做出的最极端、也最绝望的自我保护。他怨恨了十年,痛苦了十年,最终却发现,这份怨恨和痛苦,竟是建立在如此沉重而惨烈的基础之上。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迟来的、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看着眼前这个被泪水浸泡、卸下了所有伪装的林晚,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在风暴中独自挣扎的、孤立无援的小女孩。愤怒和怨恨失去了支撑点,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钝痛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凉。
小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冰冷对峙,而是充满了沉重、疲惫和一种被真相冲击后的茫然无措。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十年的时光裂痕,在这一刻被真相的血泪冲刷,露出了底下狰狞而复杂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