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的哭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在小会议室里低低回荡，撕扯着陆川自以为坚固的心防。他僵坐在那里，第一次没有用刻薄的话语去打断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看着她指缝间滑落的泪水。那些泪水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在他冰冷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许久，林晚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放下捂住脸的手，露出一张泪痕狼藉、苍白憔悴的脸，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努力平复着呼吸。
“后来呢？”陆川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嘲讽，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沉重。
林晚抬起通红的眼睛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后来……”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父亲……走了。像逃离瘟疫一样，离开了那个家。去了南方，再也没有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陆川心上。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在灾难面前，选择了逃离。
“家里……只剩下我，妈妈，还有……怀着孕的姐姐。”林晚的目光变得空洞，仿佛陷入了那段灰暗的记忆里，“妈妈……彻底垮了。她白天要强撑着去工厂做零工，晚上回来，常常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咳嗽……咳得很厉害，像要把肺都咳出来……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能看到她捂着嘴的手帕上……有血丝……”
陆川的呼吸微微一窒。他无法想象，那个曾经在他印象中温和（虽然有些疏离）的林母，会变成这样。
“家里的钱……根本不够用。姐姐要生孩子，妈妈要看病……房租都差点交不上。”林晚的声音干涩而麻木，“我们搬了家。搬到了城市最边缘、最破旧的一个出租屋里。很小，很暗，很冷……永远有一股散不掉的霉味。”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个令人窒息的住所。“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脸色蜡黄，眼里的光……彻底没了。她对‘恋爱’、对‘男人’，充满了怨恨和不信任。她常常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她怕，怕我也会像姐姐一样……毁了剩下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林晚的泪水再次无声滑落，她看着陆川，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陆川，你知道吗？当我放学不敢回家，在那个冰冷的出租屋外徘徊的时候；当我听着妈妈深夜撕心裂肺的咳嗽，害怕她随时会倒下的时候；当我看着姐姐像个木偶一样，背负着沉重的耻辱活着的时候……我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我最大的恐惧，就是失去那个仅存的、用妈妈的眼泪和病体勉强粘合起来的‘家’！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它彻底崩塌！任何一点可能带来‘危险’的东西，我都必须推开！远远地推开！”
她的目光首首地刺入陆川眼中，带着十年前那个黄昏同样的决绝，却多了一份迟来的、血淋淋的剖白：“而你……陆川，你的靠近，你的喜欢，在那个时刻，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危险’！我看到你，就会想起姐姐的眼泪，想起地上那刺眼的验孕棒，想起爸爸摔门离去的背影，想起妈妈绝望的哭喊和咳出的血！我害怕！我怕得要死！我怕一旦我回应了你，哪怕只是犹豫了一下，那些可怕的事情就会像诅咒一样再次降临！我怕我也会变成另一个‘林晨’！我怕那个家……会因为我，彻底消失，再也找不回来！”
她几乎是喊了出来，积压了十年的恐惧、委屈和那份沉重的守护责任，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汹涌而出。
“所以……那句‘我讨厌你’……”林晚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迟来的、锥心的懊悔，“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保护那个家、也保护我自己的……武器。虽然……它伤了你，也……伤了我自己。”
说完最后一句，她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手腕内侧那道旧疤，在衣袖下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个破碎的过去和此刻彻底袒露的脆弱。
小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阳光依旧灿烂，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陆川坐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雷击中的雕像。他脸上的冰冷早己碎裂，金丝眼镜也无法掩饰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震惊、恍然、难以置信、一种迟来的钝痛，以及……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心疼。
他以为她当年的拒绝是厌恶，是冷漠，是少女的任性。他从未想过，在那冰冷决绝的话语背后，是一个十西岁女孩独自扛起家庭破碎的绝望，是面对母亲病体、姐姐耻辱时灭顶的恐惧，是为了守护最后一点微弱的“家”的烛火，而不得不亲手扼杀自己内心悸动的巨大牺牲和痛苦。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几乎虚脱、卸下所有坚强伪装、只剩下脆弱和疲惫的林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了十年前那个黄昏的真相。那真相如此沉重，如此惨烈，沉重到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惨烈到让他对自己昨晚的暴怒和刻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愧。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中缓缓流淌。陆川放在桌面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微微颤抖。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质问、怨恨、冰冷的武装，在这个血淋淋的真相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他只能沉默着，看着她在泪水中沉浮，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这十年的执念和痛苦，在她所经历的风暴面前，或许……真的微不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