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落面无表情地回到那间厢房,从粗布包袱里翻出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沾了些昨夜积在破瓦罐里雨水,对着模糊的铜镜,一点点擦拭掉伤口周围凝固的血迹和泪痕。
镜中映出的少女,脸色苍白,下巴那道细小的红痕格外刺眼。
那双杏眸里,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丝毫痛楚。
她放下布条,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被丢弃的破旧炭盆上。
苏落走到那堆旧棉絮旁,抽出一些相对干燥的稻草和棉絮碎屑,又从那破包袱里找出两块打火石。
“嚓…嚓…”
一次,两次……终于,一缕微弱的青烟升起。
苏落小心翼翼地将这点火种移到炭盆中,又添上几根细细的枯枝。
就在这时,一阵尖利刺耳的哭嚎声,从西侧的芳菲苑方向爆发出来。
“雪团儿!我的雪团儿!啊——!谁干的!是谁害了我的雪团儿!”
“找!给我找!挖地三尺也要把我的雪团儿找出来!找不到我要你们统统陪葬!”
是裴娇娇!那声音里充满了惊惶、暴怒和歇斯底里。
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仆妇惊慌失措的应答声、翻箱倒柜的碰撞声……整个芳菲苑瞬间陷入了鸡飞狗跳的混乱。
苏落蹲在炭盆边,维持着伸手烤火的姿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只有那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芳菲苑的混乱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哭嚎和怒骂声才渐渐低落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委屈的抽噎。
显然,那口深井下的秘密,暂时未被发现。
小院的破木门再次被粗暴地推开。
这一次,来的不是送饭的粗使仆妇,而是柳氏身边的大丫鬟,春桃。
春桃穿着一身水红色的比甲,头上簪着亮晃晃的银簪,一张圆脸上刻意描画的眉眼此刻却满是刻薄和不耐烦。
她手里拎着一个食盒,比早晨那个粗使仆妇的提篮精致许多,但她的动作却更加粗暴,“哐”地一声将食盒摔在地面上!
“苏姑娘,吃饭了!”
春桃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我们小姐心爱的雪团儿丢了,正伤心着呢!夫人说了,都是你带来的晦气!害得府里不安生!”
她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睨着蹲在炭盆边的苏落,在她下巴那道红痕和苍白的面容上扫过,嘴角撇着笑:
“瞧瞧这可怜见的,昨儿个落水,今儿个又惹得小姐伤心,真是个扫把星!也就老爷心善,收留你这么个玩意儿!”
苏落缓缓站起身。
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底的情绪,带着强忍的哽咽:
“春桃姐姐教训的是……是苏落不好……”
这副逆来顺受、任人欺凌的模样,让春桃更加得意。
她哼了一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食盒盖子:
“喏,赶紧吃吧!别饿死了,倒显得我们裴府苛待了你!”
她特意加重了“苛待”二字,带着恶意的嘲弄。
苏落依言蹲下身,打开食盒。
里面是一碗白米饭,一碟青菜,还有一小碗飘着几星油花的汤。比起早晨的稀粥咸菜,看起来好了不少。
她端起那碗白米饭。
米饭是温的,就在她的筷子即将触碰到米饭时。
在碗中心,米饭的掩盖下,赫然藏着几块边缘不规则的碎瓷片!
若非她眼力惊人,又早有防备,极有可能被划伤嘴甚至吞下去!
好狠毒的心思!
看来柳氏母女丢了猫,是把所有的怒火都撒在她这个“晦气源头”身上了。
苏落的心底一片冰寒,杀意翻涌。
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怯懦无知的表情。
她拿着筷子,似乎犹豫了一下从哪里下口。
最终,筷子“不小心”一滑,整碗米饭连同碗底那些尖锐的碎瓷片,“哐当”一声,全部打翻在地!
滚烫的米饭和油汤泼洒出来,有不少溅到了正叉着腰、趾高气扬站在旁边的春桃的绣花鞋和裙角上!
“啊!”
春桃猝不及防,被烫得尖叫一声,猛地跳开,看着自己心爱的、刚上脚不久的绣花鞋上沾满了油腻的饭粒和汤渍,又惊又怒,脸都气歪了:
“你!你这个蠢货!不长眼睛吗?!”
“对、对不起!春桃姐姐!对不起!”
苏落慌忙站起身,脸上满是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想要去帮春桃擦拭。
结果脚下又“一个不稳”,整个人向前踉跄了一步,那只沾满了泥污和草屑的破旧布鞋,结结实实地踩在了春桃另一只干净的绣花鞋上!
“啊——!我的鞋!!”
春桃的尖叫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她看着自己两只心爱的绣花鞋,一只沾满油污饭粒,一只被踩上肮脏的鞋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落的手指都在哆嗦:
“你!你这个下贱胚子!你是故意的!你一定是故意的!”
苏落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后退两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传来一阵钝痛。
她抬起脸,那双清澈的杏眸里瞬间盈满了水光,泪水滚落下来,声音带着委屈和恐惧:
“春桃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手滑了……脚也滑了……我赔……我赔给你……”
她慌乱地在身上摸索着,却只摸出几枚可怜巴巴的铜板。
“赔?你拿什么赔?把你卖了都不值我一只鞋钱!”
春桃看着苏落这副可怜样,又看看自己惨不忍睹的鞋子,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处发泄。
打?眼前这个扫把星刚被老爷带回来,又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万一打出个好歹,夫人虽不会说什么,但老爷那边……
骂?对方哭得比她更惨更可怜!
“晦气!晦气死了!”
春桃只能狠狠跺了跺脚(结果又踩到地上的油污,滑了一下,差点摔倒,更加狼狈),指着苏落尖声骂道:
“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
说完,她再也待不下去,带着一身油污和怒气,气急败坏地冲出了小院,连食盒都忘了拿。
破败的厢房里,只剩下苏落一人。
脸上的泪水瞬间止住。
她缓缓首起身,背脊挺首,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惊惶无助?
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地上狼藉的饭菜和碎瓷,又瞥了一眼自己刚才“不小心”踩到春桃鞋子的那只沾满泥污的破布鞋。
一丝极淡的、带着血腥气的冷笑,在她紧抿的唇角一闪而逝。
苏落的目光,落在袖袋深处。
这是昨日在慈恩寺,裴琰“施舍”给她的。
一个念头,悄然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