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的风卷着细雪，将断碑上的“博陵旧冢”西字刮得愈发模糊。申屠烬握着刘娥临终前塞来的伪玺，指尖抚过玺角残痕——与记忆中母亲妆匣里那方传国玺的缺角分毫不差。谢云峤站在枯井旁，手中骨签己插入井沿第七道砖缝，铁锈混着血珠渗出，惊起寒鸦扑棱棱掠过惨白月轮。
“当年令尊设下十二道机关，唯有持墨莲血誓的人才能开启。”谢云峤的青竹杖重重顿在井台上，冰层下传来机括转动的闷响，“刘娥既知密道，为何至死才让你寻《烬昭录》？”他话音未落，井中突然腾起黑雾，带着腐土气息的寒风里，竟混着若有若无的银铃声。
申屠烬心口剧震，这铃声分明是幼时妹妹阿蘅总挂在裙角的九鸾银铃。他俯身望向井底，却见谢云峤己跃入深潭，青竹杖点破水幕的刹那，石壁上忽然亮起血光——有人用指尖血在石壁刻下字迹，墨痕深渗入石，每一笔都似刀刻：
“贞明元年腊月，魏、唐、蜀三国使臣逼我献玺，言‘交出传国玺，保你一双儿女周全’。我以寒砚秘术制伪玺三首，却不知他们要的从来不是玺，是博陵十万儿郎的血。屠城之夜，阿蘅的银铃掉在井边，我抱着夫人尸身沉箱时，听见井上有人说‘申屠氏血脉己绝’……”
血书末尾的“绝”字拖出长长的血痕，像道未愈的伤口。申屠烬指尖发抖，忽觉谢云峤递来个浸满水的檀木匣，铜锁上刻着半朵墨莲——正是母亲当年常戴的金步摇纹样。他抽出袖中伪玺往锁孔一按，“咔嗒”声中木匣弹开，里面静静躺着三支玉骨签、半枚残铃，还有一方缺角的青玉玺。
“这是……”申屠烬的声音卡在喉间，那支缠满青丝的玉骨签，分明是母亲梳头时常用的；残铃上的九鸾纹虽缺了一羽，却与记忆中妹妹被他碰掉鸾尾的银铃一般无二。最下方的青玉玺角上缺了米粒大的一块，边缘还留着极浅的齿印——他忽然想起五岁那年，自己曾抱着玉玺啃咬，被父亲笑称“小饕餮”。
“骨签是博陵申屠氏的族谱签，每支刻着族中子弟生辰八字。”谢云峤的声音难得低哑，他指着石壁血书，“令尊用伪玺换你生路，却不知三国早与契丹合谋，借献玺之名屠城立威。这枯井原是申屠家的宗祠密道，沉箱里的物件，该是他打算留给你的认祖之物。”
申屠烬忽然想起刘娥临终前说的“镜像棋子”，原来父亲不仅用秘术造了替死的影子，更将真正的传国玺、母亲的金步摇、妹妹的残铃都封在此处，任他在烬影阁中带着伪玺与仇敌周旋。他指尖抚过缺角玉玺，忽有碎片记忆翻涌：火场中父亲将他推入密道，塞给他的分明是这方真玺，可后来为何变成了伪玺？
“刘娥颈间的胎记会消失，是因她本就是用你的血痂、阿蘅的残影凝出的镜像。”谢云峤忽然指向沉箱底的冰裂纹瓷盒，“令尊在《烬昭录》里写过，镜像棋子需以至亲骨血为引，她替你挡的每一刀，其实都是在替阿蘅受劫。”
瓷盒“咔”地弹开，泛黄的绢帛上果然绘着墨莲秘术图，其中“镜像篇”里画着双生婴孩，脐带上系着同一朵墨莲。申屠烬浑身发冷，终于明白为何刘娥总知道他爱吃的酥酪口味，为何她的剑招总带着他幼年学武时的破绽——她根本就是父亲用他和妹妹的残魂碎片捏出的傀儡。
井底的银铃声突然清晰起来，申屠烬低头看见残铃在掌心轻颤，仿佛当年妹妹踮脚替他别玉佩时，裙摆银铃发出的清响。他忽然想起屠城前夜，妹妹曾躲在他房里偷吃蜜饯，银铃碰着瓷罐叮当作响，被他笑着刮鼻子：“阿蘅的铃铛比蜜饯还甜。”
“现在信了？你以为的‘灭门’，不过是老阁主布的局。”谢云峤忽然转身，青竹杖点向井壁第三块青砖，“真正的申屠氏血脉，从来只有你一人。刘娥、墨衣，甚至烬影阁里半数杀手，都是老阁主用秘术造的棋子，为的就是让你在乱世中活到能揭开真相的那一日。”
青砖轰然倒下，露出暗格里的羊皮卷——正是《烬昭录》。申屠烬却没去接，他盯着沉箱里的残铃，忽然发现铃舌上刻着极小的字：“阿兄勿念，蘅儿在寒砚潭底等你”。那是妹妹的字迹，歪歪扭扭的“等”字还多了一点，像滴未干的泪。
雪粒子突然大了起来，打在枯枝上，像极了当年妹妹偷藏蜜饯时，衣摆蹭过梅枝的声响。申屠烬握紧玉玺，缺角处硌得掌心发疼，却比不过心口的钝痛——父亲用十万族人的血、用女儿的命、用亲卫的魂，换他在这局中成为最锋利的刀，可这刀如今要劈开的，却是自己三十年来深信不疑的世界。
“谢先生，”他忽然抬头，眼中倒映着石壁上父亲的血书，“三国当年屠博陵，用的是不是这方真玺调令？”谢云峤点头，他便将玉玺按在胸口，忽觉墨莲胎记与玺上螭纹相触之处发烫，“那我便用这染血的玺，再布一局——让当年喝博陵人血的，都来尝尝被墨莲反噬的滋味。”
枯井上方，寒鸦的叫声惊破雪原。申屠烬将残铃系回腰间，金步摇插在发间，忽有碎雪落在玉玺缺角处，竟凝成小小的墨莲形状。他忽然想起刘娥坠楼前说的“我本就是您的影子”，原来这世上最狠的局，从来不是背叛，而是用无数人的命，织成一张让他不得不活的网。
当谢云峤点燃火折子照亮密道时，申屠烬看见石壁上还刻着行小字：“烬儿，若你看见这些，便去幽州找卖杏花糕的老妇，她鬓角有墨莲胎记——那是你生母留给你的最后线索。”他指尖抚过冰凉的石壁，忽然笑了，笑得雪片都落进唇间，混着泪，比当年妹妹偷塞给他的苦药还要涩。
银铃在风雪中轻响，像极了记忆里母亲哼的摇篮曲。申屠烬揣好玉玺，踩着积雪走向乱葬岗深处，身后谢云峤的青竹杖声与他的脚步声重合，如同棋局中黑白两子，终于在这满地霜雪里，踏出了破局的第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