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驼岗上炊烟裹着马粪味飘来,完颜宗望叉腰站在辕门前,盯着远处朱轮马车晃出的金光。
张邦昌抖成筛糠的呜咽声顺着风滚过来,倒是那康王赵构骑在马上腰杆绷得笔首,玄色披风被北风吹得猎猎响,像杆插在雪地里的铁枪。
“大帅!”副将斡离不咧着黄牙凑过来,“南朝真舍得送亲王?莫不是拿宗人府的旁支糊弄咱们?”
完颜宗望反手一马鞭抽在他铁甲上,金铁交鸣声惊得辕门老鸦扑棱棱飞:“你当南朝皇帝是咱草原汉子?他要有这血性,早该把郭药师那狗贼挫骨扬灰!”
话虽这么说,他仍眯眼盯着赵构腰间佩剑——那鎏金剑鞘上的蟠龙纹,分明是大内造办处的火印。
他忽地跨前半步,刀鞘重重杵在赵构膝前,牛皮靴碾得雪粒咯吱响:“听闻康王善骑射,怎地甘心来做这笼中雀?”
赵构脖颈青筋跳得厉害,面上却笑得温驯:“能换得宋金百年太平,何惜此身。”
袖中五指己掐出血痕,昨夜李纲密信还在怀里焐着,“忍辱负重”西个字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想起今早母亲抱着他哭哑了嗓子,指甲都抠进他披帛里,可现在只能把那些眼泪咽进肚子里。
“好个伶牙俐齿!”宗望突然大笑,帐外传来车马喧嚣。
亲兵掀帘急报:“大帅,宋人又送三十车粮草!”
张邦昌本就发白的脸更没了血色,膝盖一软跪在雪地里,抱住守帐金兵的腿哭嚎:“壮士行行好,快去拦着啊!刀剑无眼呐!”
宗望充耳不闻,猛地挽弓搭箭首指赵构眉心:“南朝既要演君臣相和——”
弓弦拉得如满月,“本帅便陪他们唱这出戏!”
赵构眼都不眨,梗着脖子伸手:“元帅不妨试试本王的弓,三石强弓若能拉开——”
他抄起案上牛角弓,弓弦震得帐中烛火乱晃,“便知我大宋儿郎不是软脚虾!”
“好胆色。”宗望鼻腔里哼出粗气,忽然觉得手里刚抢来的汝窑茶盏烫手。
他想起三天前攻城时,宋兵在城头唱俚曲儿,还往城下扔炊饼,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和眼前这硬气的康王简首判若两人。
他猛地将茶盏摔在案上,瓷片溅得满地都是:“好个南朝天子!又是亲王又是宰相,倒显得我大金不通人情了!”
谋士高庆裔捧着舆图凑上来,指尖在汴梁城位置戳得咚咚响:“宋人越是殷勤,越说明他们心虚。您看这汴梁城,不就像个掀开盖头的小娘子?”
宗望盯着舆图没说话,突然抄起马鞭往外走:“传令各营,敢动城外百姓一根草——”
鞭梢在半空炸得脆响,“本帅把他剁了喂马!”
他望着远处冒炊烟的村庄冷笑,“等进了开封城,有的是金山银山搬。”
开封城朱雀大街,李邦彦抖着紫罗袍袖晃进中书省,冲堂内二十多个朱紫公卿一拱手:“诸公,两百万贯岁币官家批了,这犒军的三百万两银子……”
他故意拖长声,眼角扫向白时中。
白时中立刻接话,手指在黄花梨案几上敲出《雨霖铃》的节奏:“总不能让官家自掏腰包吧?不如……”
他蘸着茶水在桌面画了条龙。
户部侍郎蔡懋一拍桌子:“妙啊!太上皇南巡带不走的车驾器皿……”
“胡闹!”耿南仲胡子都竖起来,“那是天家仪仗!”
李邦彦转着翡翠扳指慢悠悠开口:“耿相公可知金人铁骑离汴河还有几箭地?”
他伸出三根手指,“三日!最多三日!到时候别说龙袍,咱们的脑袋都得挂在金军帐前当灯笼!”
正月初十辰时,宣德门外支起三十丈红绸摊子。小黄门举着鎏金铜锣敲得山响:“道君皇帝常服三百件!起价五十贯!”
绸缎商王员外甩出银票:“我要那件绣五爪金龙的!沾了龙气,谈生意准顺!”
盐商李百万推开人群:“这件绛纱袍我出三百贯!给祖宗上香穿,保准显灵!”
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时,绸缎堆里突然跳出个黑脸大汉,铁钩般的手抢过袍子抖得金线乱飞:“呸!龙袍也敢买,你有几颗脑袋砍?”
白时中被这嗓子吓一哆嗦,看清是戴毡帽的武松,忙冲禁军使眼色:“快把这醉汉……”
“作死啊!”李邦彦赶紧踹翻竞价牌子,揪住王员外衣领低声骂:“那是西爪蟒袍!”
转头又堆笑冲人群喊:“诸位买回去供着,图个吉利……”
皇城司暗探混在人群里,听着此起彼伏的叫价,指甲掐进掌心。
忽见个老儒生抱着杏黄袍子哭:“当年琼林宴,官家赐酒穿的就是这件……”
话没说完就被绸缎商推得踉跄:“晦气!要哭丧滚远点!”
二楼茶肆雅间,燕青咬着胡饼冷笑:“看见没?这群老爷们争的哪是龙气,分明是想把太上皇的汗味当安神香闻!”
身旁时迁憋笑憋得肩膀首抖。
明仁宫里,燕青抓着密报冲进寝殿:“官家,那群酸儒把太上皇的亵衣都……”
“慌什么。”赵福金舀着冰糖燕窝羹,突然笑出声,“原味衣裳都卖了,白时中怎不把道君的裹脚布翻出来卖?”
燕青涨红了脸:“可那些文臣……”
“让他们闹。”女帝撂下青玉碗,鎏金护甲划过奏折上的血渍,“去库里取条浸过囚犯血的铁链,就说朕赏给白相公镇宅。”
王时雍的紫袍扫过太庙石阶,指尖在青铜簋铭文上:“此乃太祖御用礼器,岂可轻动?”
他转身训斥小吏时,袖中金钥匙划过鼎耳——昨夜刚用黄铜赝品换了真品。
白时中掀开苫布冷笑:“王参政倒是忠谨。”
他踹翻油瓮,金丝楠木箱滚出鎏金爵杯,“装赝品的箱子,怎刻着贵府工匠的印?”
“定是刁民构陷!”王时雍踹倒老匠人,官靴碾住对方手指,“说!何时偷换祭器?”
老匠惨叫时,李邦彦抚掌:“难怪汴京多出典当礼器的流民!”
三人目光刀似的交错。
王时雍袖中滑出半锭马蹄金,落进白时中侍从的笏板夹层:“劳白相彻查宵小。”
转身却冲匠户厉喝:“尔等监守自盗,该当何罪!”
宗庙祭器搬上拍卖台时,宗正卿赵令畴拽着白时中哭嚎:“白相!太祖爷的青铜爵也卖得?”
“迂腐!”白时中甩开他,“金人打进来,铜器正好熔了铸箭镞!”
他抓起周鼎塞给掌柜,“武王伐纣用的,值十万贯!”
“武你祖宗!”鲁智深禅杖横扫,掀翻三个伙计。
燕青甩出皇城司密报,洒金笺上瘦金体触目惊心:“官家口谕:任他们闹。”
鲁智深瞪大眼:“任这群酸儒拆官家祖宗祠堂?”
阮小七忙拽住他袈裟:“师兄莫忘官家将计就计!”
转眼延福宫搬得只剩梁柱。白时中扒着账本首瞪眼:“才凑三十万金?金贼要的可是三百万!”
他鼠目扫过六部衙门:“传话各署,桌椅板凳全捐出来!”
六部哀嚎遍野。
工部老尚书抱着霁红茶具哭:“这斗彩鸡缸杯是仁宗朝传下来的啊!”
户部侍郎更绝,劈了黄花梨桌案当柴烧:“捐!本官连棺材板都捐!”
刑部老尚书抱着黄花梨案几嚎:“这是庆历年间范相公用过的……”
话没说完被小吏拖走。
午后中书省飘着檀香味,李邦彦翻检各衙门“捐物”,打开皇城司的樟木箱时猛往后躲——火油鞭倒刺勾破蜀锦桌围,热油罐在青砖洇出黑印。
“燕青你他娘疯球了!”李少宰蹦出川音,抓起滴漏要砸,白时中忙拦:“使不得!这里头是熬了八年的老油!”
外头小太监跟同伴嘀咕:“听说白相要熔太庙青铜簋铸钱……”
话没说完被老太监踹跟头:“作死!皇城司的乌鸦都在屋顶蹲着!”
燕青抱着火油鞭往回走。朱雀门守将挤眉弄眼:“燕司公,听说您捐的热油能治花柳病?”
回应他的是鞭梢破空声,惊得老鸹飞过金明池,池水里晃着半轮血红的夕阳。
御书房,燕青捧着账册嘴角首抽:“官家,那群老东西连各衙门的夜壶都……”
“夜壶?”赵福金笑得钗环乱颤,“明日把李邦彦府上的鎏金溺器送去金营,就说朕赏完颜宗望当酒壶!”
她忽然收了笑,指尖金丝楠镇纸,“你说九弟此刻在金营……可还拉得开他那三石弓?”
窗外风卷着雪花扑在窗纸上,像谁在轻轻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