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木纹私语

第一卷·青石巷

第一章 木纹私语

湘西的秋露凝在瓦当兽首上，将破晓时分染成青灰色。周牧云踩着露水浸透的麻鞋底转过巷口，祠堂褪色的门楣突然撞进眼帘——那对雕着"麒麟望月"的撑拱只剩半只残爪，断裂处露出的木芯像老人皴裂的指节。

"云伢子，来搭把手！"老木匠周九斤的烟嗓从脚手架顶端传来。他正用篾条绑扎竹跳板，腰间牛皮工具袋里露出墨斗的青铜螭首。晨雾漫过檐角悬挂的铜铃，惊起几只栖在斗拱间的寒鸦。

周牧云攥住晃动的竹竿，掌心传来毛刺的触感。三年前省城建筑学院清退"黑五类子弟"那日，他也是这般攥着录取通知书，看油墨印的校徽在手心皱成团。此刻祠堂梁架上垂落的蛛丝拂过面颊，倒像是旧课本里掉出的书签。

"九斤伯，县里拨的酸枝木..."

"酸枝？"老人突然暴喝，烟袋锅重重磕在梁柱："那是给棺材铺打薄皮匣子的料！宗祠正梁非得金丝楠不可，当年你太爷爷..."

话头被巷口的喧哗掐断。五辆独轮车轧过青石板，樟木香气混着汗腥味漫进祠堂。领头的汉子敞开汗津津的褂子，露出腰间缠着的红布带——这是沉水放排人的辟邪装扮。

"周师傅，三更天渡的鬼见愁滩。"汉子卸下肩上麻绳，绳结处系着片生锈的八卦镜："贵府这木头邪性得很，昨夜排过野人湾，水里蹿出条花鳞大蟒..."

周牧云的手指触到楠木瞬间，忽然打了个寒战。木料阴面布满细密水纹，月光般的金丝在纹理间游走。这让他想起祖父临终夜，油灯将窗纸上的冰裂纹映成金色蛛网的模样。

春娥就是这时飘进来的。靛蓝百褶裙扫过门槛，银项圈压着的绣帕上，两只绀青色蝴蝶正在偷吃石榴籽。她将陶罐里的凉茶分给脚夫，腕间绞丝镯碰出清越声响："九斤伯，昨夜龙潭边的傩戏台塌了半边，寨老说让您去掌掌眼。"

老木匠却盯着楠木端头发怔。那里有道闪电状的黑纹，正吞噬着木头的山水肌理。"雷击木..."他嘶哑的声音惊飞梁上燕子，"牧云，取鲁班尺来！"

少年从贴身布袋抽出三尺长的黄杨木尺，暗红刻度间隐约可见"财病离义官劫害本"八字。当冰凉的尺身贴上楠木裂痕时，竟发出蜂群离巢般的嗡鸣。周九斤布满血丝的眼珠突然暴睁："这不是雷劈的！是..."

祠堂深处传来瓦片坠地的脆响。周牧云转头望去，晨光正斜照在西厢房的雕花槅扇上。那些被铲去半张脸的八仙浮雕里，何仙姑的莲花座下露出一角黄纸——像是当年破西旧时，祖父连夜糊墙藏起的族谱残页。

春娥的银梳突然滑落在地。她弯腰拾取时，裙摆扫开积尘，露出青砖上几行模糊的朱砂符咒。周牧云瞥见最末的"镇"字还带着血色的锋芒，耳边忽然响起幼时听过的赶尸匠口诀："辰砂封七窍，鸡血画阴阳..."

"云哥儿！"周九斤的暴喝惊醒了他的恍惚。老人用烟袋挑开楠木裂缝，三枚生锈的棺钉正钉在木纹心脏处，钉头缠着的红线早己褪成惨白。放排汉子们突然齐刷刷后退，有个后生碰翻了桐油桶，粘稠的液体在砖地上爬成狰狞的鬼脸。

"劳烦各位..."老木匠往脚夫们手里塞着铜钱，"去镇上打十斤雄黄酒。"他枯瘦的手指在楠木上画出符咒，突然转头盯着周牧云："今夜子时，带上你爹留下的《营造法式》手抄本。"

暮色染红窗棂时，周牧云在残破的藻井里发现了个油纸包。褪色的《周氏宗谱》里夹着张工笔绘制的"五岳真形图"，图角批注却是祖父的字迹："乙巳年七月十五，与张赶山共伐巫水神木，遇黑眚..."

春娥的歌声突然从巷尾飘来。她背着竹篓采药归来，唱的是苗族《搬木古歌》："白枫树倒在山岗，树根变成泥鳅王..."月光照亮她鬓角的野菊，也照亮了周牧云手中族谱的某行小字——"洪武二十三年，周氏女木匠妙清制飞云楼，敕封鲁班仙姑"。

瓦当上的露水坠落在族谱残页上，裂开了三百年前的墨迹。祠堂深处传来木材开裂的脆响，像是某种沉睡的东西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