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朵云（十八）
云阶上的碎银
西月的风裹着松脂香漫过山坡时，我蹲在伯父家的木门槛上，看檐角冰棱子坠成水痕，碎成满地星芒。远处山尖的云絮正被风揉成薄纱，掠过去年冬天的柴垛，惊起几星碎雪——那些雪粒落在青石板上，多像我掌心即将凝成的"云籽"啊，终有一日会在日光里结出沉甸甸的絮朵。这是我在山里度过的第五个春天，放牛绳在掌心磨出的茧子又厚了一层，割猪草的镰刀也换了新刃——刀刃在日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像极了后山崖壁上倒挂的冰溜子。
一、蓝蝶漫野
**马莲（学名马蔺，又名马兰花）**发芽时，漫山遍野都是毛茸茸的嫩茎，沾着晨雾像撒了把碎玉。秀姐教我用食指压住茎秆，镰刀贴着地皮斜切，手腕翻转时要快，这样断口才齐整。我跪在的泥土上，膝盖硌着碎石，却顾不上疼，眼睛紧盯着马莲根部——灰绿色的剑形叶片间，红紫色的根须像老树根般盘结，割开时会渗出黏手的汁液，在指甲缝里凝成琥珀色的痂。那些汁液在阳光下慢慢变干，竟像云翳褪尽后的晴空，透着股清透的亮。
暮春的风里飘着马莲花的甜香，苞片边缘的白边被阳光晒得透亮，像给花瓣镶了圈碎瓷。我踮脚去够高处的花茎，露水顺着叶片滑进衣领，凉得人激灵。秀姐总说："花开透了就该割，不然经不住雨。"我们背着竹筐在梯田里穿行，镰刀起落间"刷刷"有声，惊飞的蓝蝶扑棱着撞进花穗，翅膀上的粉屑落在马莲茎秆上，像撒了把蓝金。
晒马莲的七日，我躺在草垛上看云。棉絮似的云团在天上流淌，偶尔投下一片阴影，像给晒席上的青茎盖上一床流动的纱被。日头把我的后颈晒脱了皮，却把青茎晒成了云絮——它们褪去青涩的墨绿，在竹匾里蓬松成雪，风掠过便扬起细小白屑，恍惚间以为是天上的云栽进了人间。第七日清晨掀草席时，整座晒谷场都浮着层"云灰"，我踩在当中，像踩进了绵软的云阶。
二、椒香染指
摘花椒时，我总把粗布手套指尖剪破——戴着手套捏不住蒂头，可 bare 手又常被刺扎得流血。秀姐的拇指肚上有块老茧，她说那是被花椒刺"咬"了千百回才磨出来的。我们趴在崖边的灌木丛里，屏住呼吸凑近花椒枝，看准颗粒的果穗，拇指抵住蒂部猛地一旋，整簇花椒就"啪"地落进布兜，惊起的辛香腾地漫上来——那气味竟像有了形状，在阳光里聚成一缕薄云，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呛得人眼眶发烫。
有回我贪快，指尖被刺扎穿，血珠滴在紫红的花椒上，立刻晕开小团暗红。秀姐见状忙从围裙上扯下根线头，蘸着口水给我缠手指："花椒油能消炎，忍忍就好。"她的手很巧，线头在指节间绕成结，我忽然想起她说过"云会被山风织成布"，此刻指缝间的血痕，会不会也能在日后织成一片带椒香的云？那天傍晚挑拣花椒时，远山的云正染成琥珀色，落在我们的麻袋里，和紫红的花椒混在一起，像撒了把碎金碎银。
三、碎银成光
称完花椒的那天，秀姐用帕子包着马莲钱，和我掌心的花椒钱一起放进我的布兜。纸币上还带着晒谷场的温度，混着汗味和草香，让我想起割草时她总把竹筐里的重茎秆往自己那边挪的模样。那些纸币叠在一起，像一叠薄薄的云片，带着被日头晒透的暖。
供销社的玻璃罐里，冰糖块堆得像座小白山，阳光斜斜切进去，每块糖都闪着细碎的光，像凝结的云晶。我攥着钱在柜台前犹豫了好久——一斤冰糖要1.3元，够买几个月的盐了。但想起父亲咳嗽时蜷在灶前，像片被风吹皱的云，还是咬咬牙把钱推过去："要最白的那种。"售货员包糖时，牛皮纸发出"沙沙"的响，像云絮擦过天空。
给姐姐买了一双袜子时，给她时说啥也不要："我有鞋穿，你留着买铅笔。"我却想起她清晨帮我编草绳时，指尖冻得通红还在笑，发丝上沾着露水凝成的云珠。趁姐不注意把袜子塞进她布包里，指尖触到她补丁摞补丁的袖口，喉咙突然发紧——她的衣襟总沾着洗不掉的草渍，像片落满尘埃的云。"傻丫头，"她戳我额头，眼里却笑出泪来，"等姐攒够工分，给你买双带花的。"那眼泪落在她衣襟上，竟像云隙里漏下的星子。
阿婆摸到帕子时，枯树枝般的手指突然抖起来。我把白底蓝花的帕子塞进她掌心，触到她虎口处的老茧——那是早年纺线时磨出来的，像云团里藏着的暗纹。"蓝花花...和我嫁时的头巾一个色。"她把帕子按在眼皮上，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来，沿着皱纹流进脖子里的褶子帕子上的蓝花便在泪水里洇开，像一小片云掉进了深潭。
山月爬上窗棂时，我摸出枕头下的五毛钱。纸币边缘卷着晒马莲时的草屑，在月光里泛着银白，像一小片被揉皱的云。指尖抚过币面的纹路，忽然明白这些日子割过的马莲、摘过的花椒，原是把山里的风、云、日光都揉进了掌纹——它们曾是天上飘的絮，如今成了手里暖的银。窗外，晒干的马莲堆成苍白的云阶，等着被山风驮向远方，而我掌心的碎银，正悄悄在月光里酝酿成新的云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