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朵云(二十)
云开时,暖光漫过少年骨缝
云开时,暖光漫过少年骨缝。这光先漫过父亲鞋尖的霜花,漫过粗麻布包裹的油饼甜香,在记忆的霉斑上洇出第一缕暖色。
记忆里的灰调年月泛着霉斑,日子是浸透汗碱的粗布,拧不干的咸涩里泡着窝头的粗粝。1979年正月的山洼里,炊烟总算掺了些新米的甜香,却仍化不开喉头的干硬——伯父家的灶间永远飘着浆水酸菜的酸腐气,冻裂的玉米面饼磕在陶碗上,发出石器相击的钝响。正月初三那天,父亲鞋尖的霜花凝着城里的月光,六个油饼在粗麻布里焐出暖香,点心纸包上的糖霜洇出星芒,像极了姐姐信里说的"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的元宵盛景。
土炕洞口的陶罐茶煨得咕嘟响,伯父用树棍拨弄着炭灰,瘸腿木凳每发出一声吱呀,就像往沉默里钉一枚锈钉。父亲的烟袋锅明灭间,映得他眼角皱纹更深了,像被山风刻在崖壁上的纹路。"她姐一人在城里......"父亲的话尾沉进茶罐,茶沫在水面聚成细小的灰云,多像伯父家屋顶终年不散的酸腐气。大妈擦灶台的抹布在缺角搪瓷盆里涮出泡沫,忽然提高嗓门:"工分本上月头就空了,开春要换粮票......"她袖口补丁扫过灶台,惊起的煤灰落在我攥紧的衣角,像几粒未化的霜。我盯着父亲衣襟上的草籽,想起姐姐走时,也是这样的衣襟裹着红皮筋消失在山路口,而此刻,那抹红正褪成他腕间的平安绳。
"带我回城吧,爸,就过个元宵......"我的哭声震得梁上浮灰落进茶罐,墙缝麻雀扑棱着撞向结霜的窗纸。大妈握着水瓢的手悬在半空,水滴砸出的水痕,竟与伯父瘸腿拖过泥地的印子重合。父亲蹲下来时,膝盖发出细微的"咔嗒"——那是当年追捕逃犯时摔断的半月板,他拇指肚的沙粒硌过我眼皮,忽然说:"就到十六,误不了春耕。"他转头时,平安绳扫过洗得发白的衣领,像片不愿飘落的枫叶。我把脸埋进他衣襟,烟草味里混着的煤烟忽然变得清晰——那是姐姐所在的方向,也是光开始生长的方向。
鸡叫头遍时,窗纸青得像未化的冻冰。我把蓝布褂子叠了又叠,帆布包底的玉米饼硬得像块鹅卵石,大妈昨晚塞饼时指甲掐出的月牙印还在,我摸了摸,没舍得吃。远房堂哥把半袋土豆往肩头颠了颠,麻绳在锁骨勒出的红痕,像条正在愈合的伤口。三个人的影子被残月拉成薄脆的纸片,踩碎霜花的"咔嚓"声里,矮墙上的夜枭忽然发出一两声怪笑,惊得我们都缩紧了脖子。这霜花碎在鞋底的声音,多像土炕上冻裂的玉米面饼,每一步都磕着岁月的粗粝。
山路在雾里拧成青铜色的麻花,页岩缝的野蒿子举着冰晶,划过裤腿时发出丝绸相擦的窸窣。父亲折了根山枣枝,用姐姐旧红背心改的布条缠了三圈,褪色的粉在雾里忽明忽暗。"牵着走,"他把枝条塞进我手里,指尖残留的烟袋余温,让我想起他昨夜摸我额头的温度,"当年剿匪走夜路,手里没家伙,心里就发虚。"他攥着枯藤探路,布鞋底擦过碎石的火星,转瞬被雾吞噬。"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他忽然开口,松树上的积雪落进我脖子,凉得我首缩肩膀,却听见他低声补了句:"你姐说,城里路灯比这雪还亮。"我抬头看他鬓角的霜花,忽然觉得那不是白蝶,而是云路过寒冬时,提前落下的春雪。
日头升到中天时,我们蹚过山梁坡。冰面下的溪水叮咚,像谁在碎玉匣里翻找珍宝。父亲试了试冰厚,忽然蹲下身,背对着我拍了拍肩膀:"上来。"他的手掌箍住我膝弯时,我摸到袖口磨破的毛边里,有块硬硬的东西——后来才知道,是他藏了十年的警徽,铝制边缘己磨得温润,像块被岁月焐热的石头。薄冰碎裂声如裂帛,冰水灌进他的布鞋,他却走得稳稳的,像座移动的山,肩上的我能看见他后颈新冒的白发,在阳光里闪着银光。"前头有片山桃林,"他的喘息混着白雾,"等花开了,漫山都是'桃之夭夭',你姐见了准喜欢。"此刻他肩头的温度,比山桃林的花开更早地暖了我的骨头缝,原来有些春天,是需要人背着走出来的。
太阳落山时,山梁坪的风裹着煤烟与饭香扑来。父亲停下脚步,袖口平安绳在风里飘成小红旗,指向山梁下的盆地。暮色中,县城烟囱冒出的淡青烟缕,像支支蘸了墨的笔,在灰蓝天幕上写着无声的诗。"千门开锁万灯明......"我脱口而出,那些在煤油灯下背得磕磕绊绊的诗句,此刻都化作城楼上跳动的灯笼,比山里流萤亮上一万倍。父亲转头看我,眼里映着远处的光,像有两颗星子落进了他常年布满血丝的眼睛。这星子落在他眼底,却照暖了我整个胸腔——原来诗里的灯,真的能从纸页里走出来,变间的烟火。
月亮爬上东山时,青石板路的路灯次第亮起。姐姐的身影在巷口晃成暖黄的光斑,辫梢霜花被照成碎钻,裤脚泥星子簌簌落进砖缝——她刚从生产队收工,手里还攥着半张皱巴巴的《人民日报》,头版标题隐约可见"改革开放"几个大字。"可算回来了!"她扑过来时,铁锨磨出的茧子擦过我手背,掌心却暖得像揣了个烤红薯。推开木门的瞬间,25瓦灯泡亮起,光晕在结着冰花的玻璃上晕开,像滴进清水的蛋黄,我眯起眼,看见窗台上的雪花正朝着光的方向,扑棱棱地飞,像一群投奔暖巢的候鸟。
后来姐姐常抹着泪说起我回城那天的模样:"哪像个城里娃啊,跟山沟里的小叫花子似的!"她看见我的第一眼,手里的铁锨"当啷"掉在青石板上——我穿着三年前父亲去伯父家看我时,带给我的蓝布褂,袖口早磨破了洞,露着青乎乎的胳膊肘,领口结着圈黑黢黢的汗碱,咋看都像灶台上蹭了把煤灰。黄焦焦的头发又枯又乱,用块磨破边的绿头巾胡乱扎着,脸瘦得腮帮都凹进去了,眼窝深得能盛下两汪凉水。
姐蹲下来摸我手背,指尖碰到我开裂的虎口,猛地缩回去——那上面结着割猪草时划的血痂,混着草汁和泥屑,硬邦邦的像层壳。她又捏捏我手腕,瘦得硌骨头,袖口补丁下漏出的皮肤泛着青灰,跟老辈人说的"菜色"一模一样。我看见她工装裤膝盖上的新补丁,针脚细密得像蚂蚁排队,再看看自己的衣裳,布料薄得能照见光,风一吹就贴在骨头上,哪像个八、九岁姑娘穿的?
"在伯家咋过的?"姐声音发颤,指尖划过我指甲缝里的黑泥——那是天天攥镰刀割猪草、喂猪时蹭的潲水渣,咋洗都留着印子。我不敢说夜里冻得睡不着,棉被硬得像块石板,虱子在里面爬得簌簌响;不敢说每顿饭就着酸菜汤啃冻饼,窝头卡在喉咙里,得灌凉水才能冲下去;更不敢说天不亮就背着竹筐上山,手冻得握不住镰刀,常常连草带手一起割破,血珠滴在野蒿子上,冻成暗红的小点。
姐突然把我搂进怀里,我闻到她衣服上的洗衣粉味,暖烘烘的像晒过的被子。她后颈的辫梢扫过我脸,那抹红比山里的映山红还鲜亮。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身上的冰碴子都化了,就像屋檐下的冰棱,听见了春天的水流声。
父亲蹲在诊所斑驳的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警徽在中山装内袋窸窣作响。医生用压舌板撬开我干涩的嘴唇,摇摇头说:"肠子里没油水,早泡成酸菜缸了。"药铺的樟木柜子开合间,飘出浓重的陈皮与艾草味,父亲攥着药方的手背上,青筋突突跳着,像山溪里逆流的鱼。他后来瞒着我去镇上的供销社,用攒了三年的布票换了半袋小米,又典当了那支陪他剿过匪的钢笔,换回一只瘦骨嶙峋的奶羊。那支钢笔曾在剿匪日志上写下正义,如今却换成了羊奶的甜,原来有些勋章,从来不该只挂在胸前,更该揣在亲人的胃里。
那羊拴在院角槐树下,每天清晨都会发出绵长的咩叫,震落枝头霜花。姐姐把温热的羊奶兑了红糖,用搪瓷缸焐在我手心:"喝吧,补补油水。"奶皮浮在水面,颤巍巍的像块融化的月光,我小口抿着,腥气里混着姐姐手心里的洗衣粉味,忽然想起在伯父家,我只能捧着粗陶碗喝照得见人影的酸菜汤,窝头硬得硌牙,常常卡在喉咙里,咽下去像吞了把碎玻璃。现在这碗羊奶里漂着的,哪里是奶皮,分明是父亲鬓角的霜、姐姐辫梢的红,是他们把自己揉碎了,泡成了我的春天。
这春天在羊奶的甜香里抽芽:我开始跟着姐姐在窗台种蒜苗,看它们从蒜头里钻出嫩黄的芽,像我逐渐转黑的发梢。姐姐用搪瓷缸扣在温水里发豆芽,根须在清水中舒展,多像我日渐的面颊。某个晨雾未散的清晨,我对着斑驳的镜子梳头,发现黄巴巴的头发竟泛起棕红的光泽,像山洼里熬过寒冬的枯草,终于接住了第一缕春风。
三个月后,我跟着姐姐去粮站换粮票。穿蓝布工作服的阿姨接过粮本时,忽然眯起眼笑:"哟,这闺女眼睫毛都挂着露水似的!"她指尖点着我泛红的腮帮,"上个月来还像棵蔫黄瓜,咋就水灵成这样了?"姐姐往我手里塞了颗水果糖,那是用攒了半月的糖票换的,在阳光下转着琥珀色的光:"喝了半年羊奶呢。"阿姨啧着舌称奇,身后的水泥柜台上,刚到的精粉堆得像小山,细白的粉粒在光柱里飘着,像场不会融化的春雪。
春日的阳光晒在奶羊背上,它渐渐长出油亮的毛,像块会移动的褐玉。父亲坐在门槛上擦警徽,铝制徽章被磨得发亮,边缘映出我泛红的脸颊——不再是刚来城里时那种青黄的灰,而是透着羊奶滋养的淡粉,像山桃林里第一朵含苞的花。姐姐说我眼睛不再像山里的夜枭那样发首,说话时终于有了热气,不像从前,开口就能呵出白霜。原来人的脸色真的能被光染透,就像山桃要等春风,而我等的,是家人把我从岁月的灰里一点点捞出来,放进光里。
八仙桌上的白瓷碗腾着奶白色热气,面条卧在油花里像浮着金箔,醋溜土豆丝的酸香勾得人胃里翻涌。在伯父家,我们顿顿啃冻饼就酸菜,此刻却觉得这碗面赛过龙肝凤髓。姐姐往我碗里夹了三块土豆,自己掰碎玉米饼泡进面汤:"月底粮票能换精粉,到时候给你烙糖饼,供销社新到了红糖。"她说话时,搪瓷缸里的白糖糕沾了面汤,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块融化的月亮,掉进了人间。这月亮落在碗里,是姐姐省下的口粮,是父亲藏起的警徽,是我们在粗粝岁月里,共同接住的一滴甜。
夜里和姐姐挤在木床上,床头收音机忽然"滋啦"响了两声,跳出沙哑的男声:"且听那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猛地坐起身,窗台上的雪花被灯光染成蜜色,簌簌扑在玻璃上,和姐姐织毛衣的"咔嗒"声应和着,像在合奏一支夜曲。我咬着白糖糕,甜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忽然看见记忆里的土炕——煤油灯芯舔着窗纸,将屋子泡在墨里,唯有父亲的烟袋锅偶尔亮起,像颗沉在井底的星。而此刻,姐姐的毛衣针在光影里穿梭,收音机里的金箍棒正打破白骨精的幻象,这城里的夜,竟比任何故事都鲜活。原来真正的齐天大圣,不在戏文里,而在生活里——是父亲背着我蹚过冰河的脊梁,是姐姐在灯下织毛衣的背影,是他们用凡人之躯,为我挡住了岁月的妖魔鬼怪。
临睡前,我摸出衣兜里的玉米饼,硬得能敲出响声。姐姐轻轻拿走它,把半块白糖糕塞进我手里:"以后别带这个了。"她的指甲剪得短而齐整,指腹的洗衣板细纹里,还嵌着星星点点的洗衣粉白。我咬下一口糕点,甜味顺着喉管往下淌,忽然明白姐姐信里的"城里的光"——那不是电灯的亮,是能照见未来的亮。父亲的警徽、姐姐的红背心布条、收音机里的齐天大圣,还有远处若隐若现的"改革开放"标语,都在这束光里,织成一片温暖的云。这云里裹着的,是一代人的坚韧,是一个时代的觉醒,是所有在寒冬里踮脚张望的人,终于等来的春讯。
原来山外头的光,真的能照暖人的骨头缝啊。我贴着姐姐的背躺下,听着收音机里的锣鼓声渐轻,窗外的雪花仍在扑向灯光,像谁撒了一把碎银。忽然想起父亲讲的孙悟空,一个筋斗能翻十万八千里,可这六十里山路,却让我从寒冬走到了春天。山那边的光,正漫过窗台,漫过姐姐的毛衣针,漫进我攥着白糖糕的手心。而我知道,在这束光里,有父亲的背,有姐姐的手,有城里的灯,还有一朵云的掌纹——它曾在山洼里凝成愁绪的雨点,在牛铃摇曳的晨昏里跌成泥痕,在猪草的青涩里泡成苦汁。此刻,窗台上的雪花正落在我掌心,化作一颗晶莹的星子,那是山外的光写给山民的情书,是云路过寒冬时,悄悄埋下的春天的种子。这颗种子在苦难里扎根,在爱里发芽,终有一日会开出漫山遍野的光,让所有曾在灰暗岁月里跋涉的人,都能看见自己被照亮的掌纹。
当收音机的锣鼓声渐次沉入夜的河,我听见父亲在隔壁屋轻咳,惊起檐下的冰棱,发出细碎的清响。那声音像极了山路间冰溪的碎裂,而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暗中融化——是冻土下的草根,是瓦缝里的草籽,是我们攥在手心的、比白糖糕更甜的希望。这融化的声音,是旧时光的冰棱在坠落,是新日子的溪流在奔涌,是一个时代的春天,正在千万扇窗台上,轻轻叩响。
这朵云终将飘向更远的天空,可它永远会记得,曾经在六十里山路的褶皱里,藏过父亲的白发、姐姐的红布条,还有,那个正月里,第一次照暖骨头缝的光。原来云的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光的指纹——那是苦难压出的印,是爱焐热的痕,是我们在岁月里浮浮沉沉时,始终攥在手心的,不落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