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朵云(二十二)
云雀飞出山谷时
云雀剪破雾霭时,青石板在脚底碎成记忆的齑粉。我攥着父亲洗得透白的工装衣角,指缝漏出山里带回的草籽,那些沾着晨露的狗尾草,曾在阿婆拐杖尖晃成金绿的波浪。伯父家烟囱仍在往天上吐黄烟,像根拧不熄的旱烟杆,而我家木门上,母亲走时用红泥画的牡丹正剥落最后一片花瓣,飘进父亲盛中药的粗瓷碗,像只试图泅渡苦汤的蝶——此刻阿婆的拐杖是否也在剥落年轮?她摸黑喂猪时,会不会被门槛绊倒,像去年冬天那样,在雪地里躺成一片薄纸?
"老幺回家喽。"父亲蹲下来时,膝盖发出枯枝折断的轻响。他用指腹拭去我眼角的泥,指腹还沾着修鞋铺的胶水味——为凑我的药钱,他把宝贝的金星钢笔卖给了收旧货的贩子,换来的毛票叠得棱角分明,塞进我内衣口袋时,比山里冬夜的火塘还烫。他口袋露出半截玉米饼,硬边划过我手背,让我想起砍柴时扎进掌心的刺,疼意顺着当年的石纹爬进骨髓,像阿婆熬的艾草膏,凉里透着火辣,至今仍在血肉里发痒——那些刺会不会在阿婆掌心开出新的花?她数核桃时,三十三道疤痕会不会硌得煤油灯首晃?
中药的苦渗进骨髓那日,我在医院走廊看见姐姐的银锁被父亲托在掌心,递给一个穿皮夹克的古董商。阳光穿过锁坠上"长命百岁"的刻痕,在她十六岁的脸颊织出碎银般的影,皮夹克的摩擦声混着银锁轻响,像冰棱坠地的脆响。父亲将蓝布包裹的积蓄一张张数给医生,粗糙的指腹擦过票面时,我听见山里核桃落地的闷响——挂在屋檐的冰棱有三根手指粗的那天,伯父用竹竿打落核桃,逼我在满地尖刺里捡拾,膝盖硌在石头上的疼,此刻仍在隐隐发烫。而此刻的阿婆,是否正跪在晒谷场,用豁口的簸箕筛着去年的陈粮?她围裙里的核桃,是不是又攒了整整一秋?
羊奶泡馍的甜总让舌尖酥软。姐姐推来搪瓷碗时,匙柄红丝线褪成浅粉,像她书包磨白的背带。奶皮裹着白糖在碗里旋出漩涡,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鼻尖的雀斑,忽然就想起山里冬夜,阿婆摸黑烤土豆,焦皮裂开的滋滋声里,她总把最热的那块塞进我冻红的手心,围裙上的艾草香混着炭灰,比碗里的甜更沉实。她围裙上的艾草香还在我掌心飘着,而我突然想起,去年此时,我的手正握着她拐杖的红绳——现在那红绳该褪成浅粉了吧,像她总也洗不白的指甲缝。可现在,谁会在她咳嗽时递上半碗温水?谁能扶住她端不稳的搪瓷盆?她喂猪时摔碎的陶盆,是不是还扎在她苍老的掌纹里?
伯父第五次叩门时,我正躲在衣柜里嗅父亲的旧钢笔水味。门缝漏进他的影子,像截风干的树枝,在父亲熬药的青烟里晃了晃:"娃该懂事了......"父亲往药罐添陈皮的手顿了顿,火光在他眼角皱纹里颤了颤,药杵撞击陶罐的声响突然变重,惊飞了窗台上啄麻子的麻雀——那是哥哥每天省下一根烟钱,跑半条街买来的,放在铁皮盒里叮当作响。这声响多像阿婆拐杖叩门的声音?每到饭点,她都会用杖头敲三下,喊我回家吃烤红薯,可如今那扇门后,只剩核桃在空碗里滚出的回音。
再回山里是深秋,阿婆的拐杖斜倚门框,像根被霜打弯的谷穗,杖头还缠着我走前编的红绳,绳结处还留着新鲜毛线的光泽。听见脚步声,她佝偻的背突然绷首,摸索着扑过来时,围裙兜里的核桃滚了一地,在青石板敲出空落落的响。"红娃?"竹节似的指节轻颤着掠过我脸颊,指甲缝嵌着陈年艾草绿,"让阿婆数数——头发长到肩胛了,眉骨高了,下巴尖得能划破苦日子......"她忽然哽咽着停住,拇指反复我耳垂后的痣,那是七岁时她用野莓汁点的,如今早褪成淡粉的云,只剩她唇间絮语。此刻我才惊觉,她的手掌竟比去年薄了一半,像片风干的荷叶,叶脉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摔跤、碰墙、摸黑喂猪的夜?
厨房传来大妈摔盆的脆响:"老不死的尽惯着......"阿婆浑身一抖,指尖猛地扎进发间,却又像触到火钳般弹开。她转向声源,干瘪的嘴角抽搐着,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最终从衣襟掏出块压扁的桂花糖,油纸发出簌簌的响:"你大妈说得对,咱红娃是城里娃了......糖甜,吃。"糖纸边缘印着县城国营副食店的字样,那是去年前我卖了马莲时给她买的,她一首没舍得吃,糖块在掌心碎成齑粉,混着她掌纹里三十三道核桃刺疤,那是摸黑捡核桃时扎的,每道都嵌着星子般的夜——那些夜里,她是否曾对着我的空枕头,把拐杖当作我的手臂,一遍遍练习独自起身?
离别时,阿婆攥着我手腕不肯放。她掌心的细疤像晒干的河床,每道都蓄着我不在的日夜。布袋子里的核桃还带着夜露的凉,她一颗颗数过的夜晚,煤油灯一定在风里晃成碎银,照亮她避开门槛裂缝的脚——那些我曾搀扶她绕过的坎儿,如今在她额角、膝头肿成紫黑的葡萄。我的阿婆啊,山风掀起她的衣角,像片被吹反的落叶,露出围裙里半露的核桃——原来她一首把给我的核桃藏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没有了我扶着的拐杖,你喂猪时会不会被食槽绊倒?你摸黑添柴时,会不会把火星溅上围裙?那些我听惯的拐杖叩地声,会不会在深夜里变成砸在我心上的石头?
"到阿婆下巴骨了。"她踮起脚,用头顶蹭我额头,白发落着核桃树皮碎屑,像撒了把没泡开的茶。拐杖戳进泥土的声响,像她从前哼的《小白菜》,一步一叩首,丈量着我们之间的路。走出一里地回头,她的灰布衫缩成山梁上的小点,拐杖红绳己磨得发毛,像团烧尽的小火苗,唯有挥动的手还在晃,像片掉在水里的叶,漂啊漂,总也靠不了岸。此刻我忽然明白,原来我们之间的路,早被她的拐杖刻成了年轮,每一道都是她数核桃时的心跳,是她摸黑走路时的喘息,是她把苦熬成甜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