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屏幕的雪花点滋滋作响，春梅盯着画面里那个佝偻的身影踉踉跄跄穿过医院后门。母亲身上还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脚上却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那双老北京布鞋——鞋底还沾着十年前矿区的煤灰。
"凌晨三点十七分，"保安指着监控时间戳，"老太太往矿区方向去了。"
春梅的肺部突然一阵刺痛，术后伤口像是又被撕裂开来。她抓起外套冲出门时，撞翻了护士台上的消毒液。瓶子在地上滚了几圈，液体渗进地砖缝里，和二十年前父亲咳在地上的血渍混在一起。
废弃的矿工宿舍像具被掏空的尸体。春梅打着手电筒，光束扫过斑驳的墙皮，那里还留着当年父亲用粉笔写的排班表。最末一行"李建国"三个字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个歪歪扭扭的"李"字。
"妈——！"
回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撞来撞去。春梅的脚突然踢到个东西——父亲的安全帽，帽檐上那盏矿灯早就锈死了。手电光往下照，母亲蜷缩在墙角，怀里紧紧抱着安全帽，像是抱着个婴儿。
"梅啊..."母亲的声音轻得像煤灰飘落，"你爸说...矿灯要常擦..."
春梅这才看见母亲的手指被红漆染得通红。安全帽的帽檐上，五个歪歪扭扭的小字还湿漉漉的："孩子们都挺好"。这是父亲当年常说的话，每次下矿前都要念叨一遍。
救护车的鸣笛声响彻矿区。担架抬走母亲时，春梅发现墙角堆着几个空油漆罐。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工资条——父亲最后一个月的薪水，扣掉了"矿灯损坏赔偿费"。
临终病房的窗帘被风吹得鼓起。医生破例允许五人同时进入，春梅看见小弟向阳的喉结动了动——他新书扉页上印着父亲的照片，现在那本书正在畅销榜上。
母亲的手从被单下缓缓伸出，像枯树枝在风中颤抖。她先握住春梅的右手——那些变形的指节是连续十年熬夜打毛衣落下的腱鞘炎。每件毛衣都寄给了南方的秋实，却从没收到回音。
夏荷的无名指上还戴着婚戒，内侧刻着前夫的名字。她三天前刚签完离婚协议，分到的那套房子正好卖了给母亲交手术费。母亲的手指在戒指上停留片刻，突然轻轻叹了口气。
冬青的虎口处布满针眼。她每天偷偷给自己打促排卵针，却从没告诉家人相亲屡屡失败的原因——纺织厂的化学药剂早就毁了她的子宫。母亲的手擦过那些针眼，冬青的眼泪砸在病床栏杆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秋实的右手小指缺了半截。十年前那场矿难，他用半根手指的代价换来五个工友的命，却被矿上通缉"破坏生产安全"。母亲捏着那截断指，突然从枕头下摸出张泛黄的报纸——当年矿难报道的剪报，边缘己经磨出了毛边。
最后是向阳的食指，指腹上长着厚厚的茧子。那是长期写作磨出来的，和父亲当年握风镐留下的茧子在同一个位置。母亲突然笑了，嘴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真像..."
监护仪上的绿线开始剧烈波动。母亲的手突然攥成拳头，青筋暴起，像是要抓住什么。"五根手指..."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攥成拳头...才打得开...矿灯..."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一片雪花顺着窗缝飘进来，落在母亲额头上。春梅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她咳血咳到晕厥，醒来时看见母亲在煤油灯下缝补衣裳。灯芯噼啪作响，母亲摸着她的头发说："梅啊，妈对不住你们姐妹..."
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绿线拉首的瞬间，病房里的五双手同时握在了一起。春梅抬头看向窗外，矿区的方向突然亮起一盏灯——那是父亲生前负责维护的矿井信号灯，废弃多年后竟在雪夜重新亮了起来。
三天后整理遗物时，冬青在母亲嫁妆箱最底层发现个铁皮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本巴掌大的账本：春梅的医药费（红笔写"还差三万二"），夏荷的学费（蓝笔勾销"己还清"），冬青的嫁妆（黑笔标注"王老五儿子别嫁"），秋实的通缉令（报纸剪贴"己平反"），向阳的稿费单（全部画着笑脸）。
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父亲的字迹己经褪色："五个孩子五盏灯，照不亮全矿，总能照亮自家门。"纸背面是母亲后来添上去的："现在，该你们照亮别人了。"
葬礼那天下着冻雨。五个孩子站在老槐树下，看着父亲的旧安全帽被放进墓穴。帽檐上那五个红字在雨水中渐渐晕开，像是五滴血泪渗进泥土里。远处废弃的矿区突然传来轰隆一声——那座摇摇欲坠的井架终于倒塌，激起一片尘烟。
在腾起的烟尘中，春梅恍惚看见五个模糊的身影。父亲站在中间，手里提着盏明亮的矿灯，灯光穿透雨幕，照亮了他们回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