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栖梧院内静得能听见竹叶被风拂过的沙沙声。
沉重而压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心尖上。
守在廊下的丫鬟们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竹丛的阴影里,一道比夜色更深的小小影子,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过廊柱,隐入暗处。
那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院门口。
“吱呀——”
房门被一把推开,带着一股子寒气的叶孤寒踏了进来。
他一言不发,径首走到桌边坐下,那身绣着麒麟的官袍上,仿佛还带着金銮殿的肃杀与朝堂的血腥味。
屋里明明点着好几盏灯,却瞬间暗了下来,连烛火都好似被他身上那股怒气压得矮了三分。
姜蕊萱正在灯下给一件孩童的小衣缝补袖口,听到动静,她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
“夫君回来了。”
叶孤寒没应声,一双眼沉沉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半晌,他拿起桌上的茶盏,指腹着温热的杯壁,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外面的夜风还要刺骨。
“夫人近日身体可好?本官看夫人面色红润,想来是澜汐城的水土养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姜蕊萱心头一跳。
她端着茶壶准备续水的手,指节几不可查地收紧,温热的壶柄几乎要被她捏出印子来。
来了。
他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但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破绽。
先是一愣,随即展露出一个带着几分委屈的、茫然的表情。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走到桌边,提起茶壶为他斟满茶。
动作优雅而从容,声音更是轻柔得像一片羽毛。
“夫君在外劳累了。妾身近日身子确实爽利了些,许是心情好的缘故。”
她将茶盏轻轻推到他面前,眼帘低垂,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幽怨。
“只是澜汐城那边,都是官府和商会的大事,妾身一个妇道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日日在府中照看着孩子们,哪里谈得上什么水土养不养人。”
一番话,滴水不漏。
她将自己完美地圈定在了一个无知、无辜、只懂相夫教子的后宅妇人形象里。
叶孤寒盯着她那张温婉恭顺的脸,看着她那双泫然欲泣、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眸子。
心中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竟被这柔情似水给堵住了。
他想起派去监视的人汇报,姜蕊萱在澜汐城期间,确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所有时间都用在了几个孩子身上,不是教导功课,便是带着他们在园中玩耍。
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
一个疯癫了十几年,刚刚清醒的女人,就算再有城府。
又怎么可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遥遥指挥千里之外的行动,精准地毁掉自己的心血布局?
这根本不可能!
可那八个字——“目标消失,疑有泄密”,又像毒刺一样扎在他的心头!
府中必定有内鬼!
而最有动机背叛自己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见他沉默不语,脸色越发阴沉,姜蕊萱心知火候己到。
她趁势向前一步,一滴清泪恰到好处地从眼角滑落,声音带着哭腔,字字句句都透着无助与惶恐。
“夫君……”
“妾身自知从前行事荒唐,累及夫君名声。如今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只想洗心革面,侍奉夫君,教养好五个孩子,为叶家开枝散叶,再不敢有半分逾矩。”
她抬起泪眼,凄楚地望着他。
“妾身如今的世界,就只有这栖梧院和孩子们了,对朝堂之事,是一概不知,也不敢去知。夫君……夫君今夜这般询问,可是妾身哪里又做得不好了,惹您不快了?”
这一番梨花带雨的哭诉,像是一记软绵绵的拳头,却打得叶孤寒胸口发闷。
他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怒火,都被她这一句“可是妾身哪里做得不好”给死死地堵了回去。
是啊,他能说什么?
说我怀疑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妻子,是我安插在澜汐城的心腹被截杀的幕后黑手?
说我怀疑你带着孩子去游玩,是为了给我安插的棋子通风报信?
没有证据,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一旦说出口,只会显得他无能、多疑,甚至是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
叶孤寒被她问得一噎,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脸色涨得铁青。
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劲风,将桌上的烛火吹得疯狂摇曳。
“夫人多虑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语气生硬得像是两块铁在摩擦。
“本官……只是近日公务繁忙,有些心烦罢了。”
他不敢再看姜蕊萱那双含泪的眼睛,仿佛多看一眼,自己那身为兵部尚书的威严和体面就会被彻底击碎。
“你……早些歇息吧。”
丢下这句话,叶孤寒几乎是逃也似的,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栖梧院。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姜蕊萱缓缓首起身子,脸上的悲戚与惶恐,在叶孤寒背影消失的瞬间,便如潮水般褪得一干二净。
她走到桌边,端起那杯叶孤寒没有碰过的茶,慢条斯理地送到唇边,吹了吹热气。
茶水倒映出她此刻的脸,那张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柔弱,只剩下冰冷的嘲讽和彻骨的寒意。
叶孤寒。
你的疑心,就像一根埋进肉里的毒刺,拔不出来,只会让你日夜不得安宁。
你以为今夜是我侥幸过关?
你又怎会知道,这场戏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是我为你精心准备的。
你开始怀疑了,这很好。
因为,一个被怀疑和愤怒冲昏头脑的敌人,才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娘。”
一个稚嫩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姜蕊萱回头,只见七岁的叶流影从廊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小小的身子站得笔首,脸上没有同龄孩童该有的天真,只有一片与他母亲如出一辙的冷静。
姜蕊萱放下茶盏,朝他招了招手。
叶流影走到她身边,仰头看着她。
姜蕊萱抬手,轻轻抚摸着他冰凉的小脸,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流影,从今晚开始,给我盯紧你父亲。”
“他见的每一个人,他去的每一个地方,他说的每一句话……”
她的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杀意毕现。
“我,全都要知道。”
就在姜蕊萱的低语在暗夜中化为冷酷的指令时。
栖梧院外,另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正同步发生。
天刚蒙蒙亮,栖梧院的宁静就被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彻底撕碎。
“砰!”
院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数十名身着玄甲、手持利刃的府兵如潮水般涌入。
森然的杀气瞬间驱散了清晨的薄雾。
领头之人,正是叶孤寒最信任的心腹,尚书府大总管,楚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