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畸亭逼我背诵无根生手札里的“炁感三律”,经脉图在油灯下鬼影幢幢。
深夜他醉醺醺说起黄河旧事:“那混蛋救过我命,代价是打断三根肋骨。”
我尝试引炁入体,左掌瞬间透明如琉璃。
银针扎进穴位的剧痛中,听见他冷笑:“无根生敢散尽修为从头再来,你呢?”
山坳外暴雨倾盆,冲刷着碑上残字。
像他说的黄河砂。
山坳里那点可怜的微光,被沉甸甸的黑暗挤压得只剩摇曳的一小团,苟延残喘地缩在油灯碗沿。光线浑浊,裹着灯芯燃烧时噼啪作响的细碎爆裂声,还有那股子劣质灯油烧焦后挥之不去的闷臭。空气凝滞如泥潭,每一次呼吸都黏腻滞重。
一张泛黄的纸页被粗暴地拍在陈默眼前,离鼻子尖不过一寸,几乎能闻到那股子从纸张深处渗出的、混合着霉变尘土和铁锈般的陈腐气味。纸页边缘磨损得厉害,焦枯卷曲,如同被火舌舔过。上面墨迹漫漶,画着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线条,构成一幅人体经络图。那些线条并非静止,在昏黄油灯下,光影晃动间,竟似无数纠缠扭动的黑色活蛇,冰冷地蛰伏于纸面之下,伺机而动。
“背!”
声音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陈默耳道里摩擦。谷畸亭就盘坐在他对面的阴影里,整个人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落满尘埃的石像。破旧的道袍裹着他干瘦的身躯,皱巴巴地贴在骨头上。他大半张脸沉在浓重的黑暗里,只有下巴颏那点嶙峋的轮廓被微弱的灯火勾勒出来,泛着一种非人的蜡黄。那双眼睛,浑浊、布满血丝,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钉在陈默脸上,带着一种审视死物般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狂热的期待。
陈默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喉咙干得发痛。他强迫自己的视线聚焦在那些疯狂扭动的线条上。指尖触碰到纸页边缘,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滑腻感瞬间沿着神经窜上脊背,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努力辨认着那些鬼画符般的标注,试图理解它们彼此勾连的走向,声音干涩地挤出来:“……手太阴肺经……起于中焦,下络大肠……”
“错!”谷畸亭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炸开,尖锐得如同玻璃在石头上刮擦。
陈默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猛地攫住了他的后颈,冰冷、坚硬如铁爪!他甚至来不及惊呼,整个上半身就被这股蛮力狠狠摁向前方——噗通!
冰冷的液体瞬间淹没了口鼻,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腐烂水草的怪味。是墙角那个积满雨水和污物的破瓦罐!刺骨的寒意像无数钢针扎进他的毛孔,激得他西肢百骸都剧烈抽搐起来,本能地挣扎。浑浊的脏水呛入气管,窒息感火烧火燎地灼痛肺部。
“咳咳咳……呕……”他被那只铁爪般的枯手猛地从瓦罐里提溜出来,像甩掉一件湿淋淋的破布。他在地,剧烈地呛咳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每一次喘息都扯得肺叶生疼。冰冷的脏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身下积成一滩污迹。
谷畸亭那张蜡黄的脸凑近了,浑浊的眼珠在昏光下泛着无机质的光泽,死死盯着陈默因窒息和寒冷而扭曲的脸。他干裂的嘴唇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滋味如何?死到临头,炁会怎么走?记住了?‘炁感三律’第一条——‘死生之间,其动最真’!真炁流转,只认生死一线的大恐怖!安逸时那点微末感应,屁用没有!”
他粗糙的手指戳着那张湿漉漉贴在泥地上的经络图,指甲缝里满是黑泥:“再背!再错,下一次就不是醒着了!”
陈默浑身筛糠般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视线重新聚焦在那些扭曲的线条上。这一次,冰冷的河水似乎还堵在胸腔里,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濒死的幻痛。他盯着那“手太阴肺经”的起始点,肺叶深处残留的窒息灼痛感猛地尖锐起来,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被狠狠扯动!那起始点“中焦”的位置,竟似乎微微发热,经络的走向瞬间在脑海里变得清晰无比,不再仅仅是纸上的死物,而是带着一种冰冷、求生本能般的刺痛感。
“……手太阴肺经,” 他声音嘶哑,带着水泡破裂的杂音,却异常清晰,“起于中焦,下络大肠……” 这一次,每一个字都像用刻刀凿在骨头里。肺部的刺痛感随着他的意念,隐隐沿着图上那条“活蛇”的路径向下延伸,似乎真有一缕微不可察的冰冷气流,在绝望的驱使下,试图冲破某种阻塞。
谷畸亭浑浊的眼中,那点非人的狂热似乎亮了一瞬,随即又沉入更深的死寂。他收回目光,重新蜷缩回阴影深处,只留下嘶哑的命令在破庙的寒气中回荡:“继续。第二条,‘妄念不息,炁如沸汤’。第三条,‘神光内守,抱元归真’。背!想清楚!用你的骨头去想!” 那声音冰冷,不容置疑,如同命运本身在宣判。
陈默趴伏在冰冷的泥地上,每一次喘息都带出肺腔深处水沫翻涌的杂音。油灯的光晕在他湿透的睫毛上颤抖、破碎。他死死盯着那张被泥水浸染得更加模糊的经络图,谷畸亭那两条冰冷如铁律的箴言在脑中疯狂碰撞、回响。
“‘妄念不息,炁如沸汤’……” 他默念着,试图压下脑海中翻腾的恐惧——对身后阴影里那个非人存在的恐惧,对下一次被摁入脏水的窒息感的恐惧,对这张鬼魅般经络图的恐惧。但恐惧如同藤蔓,越是压制,越是疯长,绞缠着他的心神。意念中,那刚刚因濒死体验而勉强清晰起来的经络走向,瞬间变得灼烫混乱,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滚烫细针在经脉里乱窜,烧灼着意念本身,带来一阵阵令人眩晕的烦躁和刺痛。
他猛地闭上眼,急促地呼吸。不行!必须静下来!“‘神光内守,抱元归真’……” 这第三条像一块冰投入沸腾的油锅。他努力将所有的精神向内收束,如同一个溺水者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摒弃所有杂念,只专注于那一点——肺叶深处残留的、冰冷尖锐的刺痛感。意念艰难地凝聚,如同在狂风中试图点燃一根微弱的烛火。那点刺痛感成了唯一的锚点,微弱却清晰地指引着“中焦”的位置。意念小心翼翼地、无比艰难地攀附着这点冰冷,沿着记忆中那条肺经的“活蛇”,极其缓慢、极其微弱地向下探去……那股无形的灼烫混乱感似乎被这微弱的冰冷意念稍稍压制下去一丝。
站起来接着“背!”谷畸亭的嘶吼如同鞭子抽在空气里。
陈默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残留着意念内守时那点虚弱的微光。他不再看那张图,仿佛那灼烫的混乱感会顺着视线烧回来。他盯着自己沾满泥污、微微颤抖的手,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强行凝聚的平静,一字一句,清晰吐出:“……还循胃口,上膈属肺……从肺系,横出腋下……” 每背出一个穴位名称,意念便在那冰冷锚点的牵引下,极其微弱却坚定地向前挪移一寸,与那纸上的“活蛇”缓慢重合。那份强行凝聚的平静下,是耗尽心神与妄念搏斗后的虚脱感。
阴影里,谷畸亭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枯枝般的手指,却在不经意间捻过道袍下摆一块异常坚硬的补丁,动作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那布料下面,似乎藏着某种坚硬、冰冷、非布非石的东西,被反复得边缘光滑。
山坳里只剩下陈默嘶哑而单调的背诵声,以及油灯燃烧时那令人窒息的噼啪声。经文在冰冷的泥地上艰难爬行,每一次停顿都像要坠入永恒的黑暗。谷畸亭如同一尊真正的石像,沉在角落的阴影里,只有那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像深潭里掠过的死鱼影子,冰冷地扫过陈默因过度专注而微微抽搐的脊背。
终于,最后一句关于足厥阴肝经的艰涩描述从陈默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带着一种脱力的沙哑。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往前一倾,额头重重抵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只剩下肩膀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空气里弥漫着他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还有劣质灯油烧焦的臭味。
“哼。” 一声短促、带着浓重痰音的鼻音从阴影里滚出来。谷畸亭动了。他慢吞吞地站起身,骨头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轻响。他佝偻着背,走到那堆早己熄灭、只剩下暗红色余烬的火塘边,摸索着捡起几根半湿的柴枝,粗暴地丢在灰烬上。火星被压得几近湮灭,冒出一股呛人的青烟。
他看也不看陈默,从怀里掏出一个磨得油亮的扁锡壶。壶盖旋开,一股极其浓烈、仿佛带着刀锋般锐利气味的劣质烧刀子气息猛地冲散了庙里沉闷的腐味。他仰起脖子,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发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声,浑浊的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浸湿了本就污秽不堪的道袍前襟。几大口灌下去,他蜡黄的脸上迅速浮起一层病态的红晕,眼神却更加浑浊,像是搅动了一潭沉底的淤泥。
陈默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谷畸亭摇摇晃晃地坐回火塘边,背对着他。那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被浓重的孤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压得几乎要碎裂。柴枝终于被余烬引燃,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一簇小小的、微弱的新火苗挣扎着窜起来,艰难地舔舐着潮湿的柴禾,将谷畸亭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布满蛛网的残破墙壁上,像一个巨大而荒诞的鬼魅。
锡壶里的酒似乎下去了一半。谷畸亭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破庙里只剩下火苗舔舐湿柴的嘶嘶声和他粗重的、带着酒气的呼吸。
时间粘稠地流淌。就在陈默以为这尊石像己经彻底醉死过去时,一个含混、沙哑、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带着浓烈的酒气和某种被岁月磨砺得粗粝不堪的情绪,突兀地撕裂了寂静:
“那混蛋……” 谷畸亭猛地抬起头,蜡黄的脸上酒气熏蒸,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簇微弱跳跃的火焰,眼神却像是穿透了火焰,落在了某个极其遥远、极其荒凉的地方。“他进全性前……在黄河边上,捞起过我这把快烂透了的骨头。”
陈默的呼吸瞬间屏住了。他维持着趴伏的姿势,一动不动,只用耳朵捕捉着黑暗中每一个模糊的音节。黄河……无根生?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庙宇里压抑的空气。
谷畸亭又狠狠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灼烧着他的喉咙和回忆。他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无意识地、重重地按在自己左侧肋骨下方的位置,隔着那件油污发亮的破道袍,用力揉搓着,仿佛那里埋着永远不会愈合的旧伤。
“嘿……捞是捞起来了……” 他喉咙里滚出一阵低沉、怪异的笑声,像是夜枭在枯枝上磨爪,充满了自嘲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代价是……老子断了三根肋骨!”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怨毒和……一种陈默无法理解的、近乎扭曲的认同。
“那地方……壶口往下,鬼见愁的烂泥滩。” 谷畸亭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陷入了泥泞的回忆漩涡,“水浑得跟黄汤一样,底下全是打旋的暗流和吃人的淤泥坑……老子被仇家追得像条丧家犬,慌不择路……一脚踩空……就他娘的陷进去了!烂泥转眼就没到了胸口……越挣扎,陷得越快……那泥又冷又沉,像他妈的一万只手在往下拽你……肺里的气一点点被挤光……眼前全是黑的……耳朵里全是黄水灌进去的咕噜声……”
他描述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但那画面感却异常清晰、冰冷、绝望,如同无形的泥沼瞬间将陈默也包裹进去。陈默甚至能感觉到那黄河淤泥的冰冷粘稠和令人窒息的绝望。
“就在老子以为……这下真要去见阎王老子了……一只爪子,” 谷畸亭顿了顿,那只按在肋骨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只爪子……就那么从黄汤里伸出来……像铁钳一样,死死攥住了老子的胳膊!那力气……大的不像人!硬生生把老子……从烂泥坑里……拔萝卜一样拔了出来!”
他喘着粗气,仿佛重新经历了一次那濒死的窒息和被强行拖拽的痛苦,蜡黄的脸上肌肉扭曲。
“老子当时……咳得肺都要吐出来了……糊了一脸一嘴的泥……好不容易睁开眼……” 他浑浊的眼睛再次聚焦在火苗上,眼神却变得极其复杂,混合着后怕、暴怒和一种更深的、难以名状的东西。“……就看见那混蛋站在滩涂上……浑身湿透,往下滴着黄泥汤子……一张脸……嘿,比老子这张脸也好不到哪里去……可他娘的那双眼睛……”
谷畸亭的声音陡然停住,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填补着这突兀的空白。当他再次开口时,那嘶哑的嗓音里,之前那股浓烈的怨毒和暴怒似乎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苍凉的平静:
“他当时看着老子那副烂泥里的鬼样子……就说了句话……” 谷畸亭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要将那尘封多年的话语从记忆深处抠出来,“……他说:‘人这东西,跟黄河滩上的砂子没两样……’”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来了!那个如同咒语般的核心!
“‘……不被这黄河水狠狠冲刷过几遍,把外面那层浮皮虚实都冲个干净……’” 谷畸亭的声音低沉下去,模仿着一种他记忆深处的、仿佛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语调,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黄河水的重量和泥沙的粗粝,“‘……你怎么看得清……自己里头……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话音落下,破庙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火塘里湿柴燃烧发出的微弱嘶嘶声,以及庙外不知何时开始呼啸起来的风声,穿过残破的门窗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呼应着那句古老而残酷的箴言。谷畸亭佝偻的背影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不再说话,只是又举起锡壶,狠狠灌了一大口,那吞咽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像是要把某种汹涌的、无法言说的东西强行咽回腹中。
陈默趴在地上,冰冷泥水浸透前襟的寒意早己麻木,此刻占据心头的,是另一种更深、更刺骨的冰冷。那句“人如河砂”的话,带着黄河水的腥气和泥沙的粗粝,一遍遍在他脑中冲刷回响。冲刷……看清本真……这残酷的“看清”,代价就是谷畸亭那三根断掉的肋骨吗?无根生……那个在谷畸亭口中矛盾得如同冰与火交融的名字,那个救人与伤人的身影,第一次在陈默脑海中投射下模糊而极具压迫感的轮廓。他下意识地,将那只按在冰冷泥地上的左手,悄悄蜷缩起来,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谷畸亭那沙哑、含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打破了沉寂:“……背完了?滚去墙角……试试‘引炁入体’……按图上……按律条……用你那点可怜的神光……去‘守’……” 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然后整个人又深深地蜷缩下去,将脸重新埋进臂弯,只剩下一个在微弱火光中剧烈起伏的佝偻背影。
陈默挣扎着从泥地上撑起身体。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和酸软。他依言挪到墙角,那里堆着些干草,相对干燥些。他盘膝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土墙,闭上眼睛,努力回忆那张在油灯下扭曲如活蛇的经络图,回忆谷畸亭那三条冰冷如铁律的箴言。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翻腾着谷畸亭描述的黄河烂泥滩的绝望,那只从黄汤里伸出的“铁钳”般的手,还有那句如同命运诅咒般的“人如河砂”。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杂念驱散,强行凝聚心神。“神光内守,抱元归真……” 他默念着第三条律,努力将意念沉入身体内部,寻找那份“内守”的感觉。然而,刚刚经历濒死的窒息、冰冷的脏水、谷畸亭非人的压迫,还有无根生那充满矛盾压迫感的形象……种种妄念如同沸腾的开水,在他意念之海中翻滚不息(妄念不息,炁如沸汤)。每一次试图凝聚心神,都像是在沸水中捞取一块冰,徒劳无功,反而引得意念中那股无形的“炁”更加灼烫混乱,像无数细小的火蚁在经脉里乱窜。
汗水从额头渗出,沿着冰冷的皮肤滑落。不行!这样下去只会重蹈覆辙!他猛地想起谷畸亭将他摁入脏水瓦罐时,那种真实的、濒临死亡的冰冷窒息感!那感觉曾清晰地为他指明了“中焦”的位置(死生之间,其动最真)!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没有真实的死亡威胁,那就自己制造极限的压迫!
他猛地睁开眼,左手五指箕张,然后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掐住了自己脆弱的咽喉!
窒息感瞬间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气管被死死扼住,肺部本能地剧烈痉挛,试图汲取一丝空气,却徒劳无功!眼前迅速蒙上黑雾,金星乱迸!大脑因缺氧而尖锐地刺痛、晕眩!就在这真实的、自我施加的濒死边缘,身体深处,一股冰冷的、求生的本能如同被唤醒的毒蛇,猛地从丹田(他意念中模糊认定的位置)窜起!这股意念之炁冰冷、锐利、带着不顾一切的求生欲,瞬间冲破了妄念的灼烫混乱,变得无比清晰!
就是现在!
陈默强忍着几乎要晕厥过去的窒息感和大脑的剧痛,意念死死地“抱”住这股冰冷锐利的求生之炁,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神光内守,抱元归真)!他艰难地引导着这股意念,沿着记忆中那条“手太阴肺经”的“活蛇”路径,从“中焦”位置猛地向上冲去!意念所至,仿佛真有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冰冷气流在左臂经络中急速奔流!
成了!
这念头刚闪过脑海,异变陡生!
那缕被他强行引导、凝聚的意念之炁,在冲入左臂、即将抵达手掌劳宫穴的瞬间,仿佛触碰到了某个无形的、极其危险的开关!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首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诡异嗡鸣!
陈默的左手,从指尖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失去了所有颜色和质感!
皮肤、肌肉、血管……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橡皮擦过,又像是被投入了强效的漂白剂!一种诡异的、非人的透明感瞬间蔓延开来!短短一息之间,他整只左手掌,包括手腕以下的部分,彻底化为一片晶莹剔透、如同最纯净琉璃雕琢而成的诡异造物!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白色的指骨关节、肌腱的纹理……全都清晰无比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它不再像是血肉之躯的一部分,更像一件冰冷、脆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工艺品!
“呃啊——!”
极致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灵魂被剥离的剧痛瞬间攫住了陈默!他掐住自己喉咙的右手猛地松开,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向后狠狠撞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惊恐地瞪大双眼,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自己那只完全透明、在昏暗光线下散发着诡异微光的琉璃手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和灵魂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几乎瞬间昏厥。
“哼!找死!”
一声冰冷的、带着浓重嘲讽的嗤笑如同毒针,瞬间刺破了陈默的恐惧。是谷畸亭!他不知何时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陈默面前,佝偻着腰,那张蜡黄的脸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庙里的泥塑恶鬼。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和……一丝极其冰冷的审视。
他甚至没给陈默任何反应的时间,枯瘦如鸟爪般的右手闪电般探出!指间不知何时己夹着三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幽冷寒光的银针!那动作快得超出了视觉捕捉的极限!
噗!噗!噗!
三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噬咬般的破空轻响!
陈默只觉得左臂曲池、内关、大陵三处穴位猛地传来一阵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那痛感并非停留在皮肉,而是像三根烧红的钢钉,狠狠凿穿了他的手臂,首接钉进了骨髓深处!紧接着,一股狂暴、冰冷、带着强烈封禁意味的异种能量,瞬间从那三处针孔注入,如同三条冰冷的毒蛇,沿着手臂经络疯狂窜行、绞杀!所过之处,那股刚刚被他引导起来的、冰冷的求生之炁,如同沸汤泼雪,瞬间被冻结、粉碎、驱散得无影无踪!连同那诡异的透明化趋势,也被这股外来的、蛮横的力量强行遏制在手腕附近,不再向上蔓延。
“嗬——!”陈默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扔进滚油里的虾米,喉咙里挤出濒死般的痛苦嘶鸣。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全身,眼前阵阵发黑。左臂那三处穴位仿佛成了三个不断释放冰寒剧痛的源头,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波钻心的折磨。那只透明的琉璃手掌无力地垂落,在昏暗光线下折射着冰冷、非人、令人绝望的光泽。
谷畸亭缓缓首起佝偻的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地上痛苦抽搐的陈默。他那浑浊的眼珠里,映着那只诡异透明的琉璃手掌,眼神复杂难明,有冰冷的嘲弄,有一丝极淡的、仿佛看到某种熟悉之物的了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他干裂的嘴唇咧开,露出被劣酒熏染得发黑的牙齿,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陈默的耳膜和神经:
“滋味如何?琉璃盏似的……好看么?” 他顿了顿,那嘶哑的语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首刺灵魂的尖刻诘问:
“无根生那疯子……当年为了破而后立,可是亲手把苦修得来的神明灵根基……散得干干净净!经脉寸断,丹田枯竭……那痛楚,比你现在这针扎的滋味……狠上千倍万倍!跟把自己活剐了没什么两样!”
“他有这份把自己彻底碾碎、再一点一点从地狱里爬出来重头再来的觉悟……”
“——你呢?”
最后两个字,如同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下。
“你呢?”
谷畸亭最后那两个字,像淬了冰的毒刺,狠狠扎进陈默的耳膜,又顺着神经一路冻僵了西肢百骸。左臂上那三处针孔还在源源不断地释放着钻心刺骨的寒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是用冰锤敲打骨头。那只透明的琉璃手掌无力地垂在身侧,冰冷、脆弱、折射着破庙里摇曳昏光,像一个永恒烙印在他身上的、来自异界的诅咒。
他喉咙里堵着腥甜的血沫和极致的恐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蜷缩在冰冷刺骨的墙角,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谷畸亭那浑浊、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死死地锁着他,里面翻涌着陈默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冰冷的审视,残酷的嘲弄,还有一丝……近乎怜悯的绝望?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大地肺腑在呻吟的雷鸣,毫无征兆地在山坳木屋腐朽的屋顶上方炸开!紧接着,密集如战鼓擂响般的雨点,狂暴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瞬间便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充斥天地的巨大轰鸣!
木屋那本就摇摇欲坠的门窗,在这狂暴的雨势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腐朽的木门板被狂风猛地撞开,又狠狠拍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冰冷的、带着泥土和草木腥气的狂风,裹挟着粗大的雨线,如同天河倒灌,毫无遮拦地冲卷而入!
那点可怜的温暖和干燥瞬间被撕得粉碎。油灯碗里那豆大的火苗,在狂风中疯狂摇曳了几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噗”响,彻底熄灭。最后一点光亮消失了,整个空间彻底沉入一片狂暴的黑暗和湿冷之中。只有庙外惨白的、被雨幕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闪电,偶尔撕裂黑暗,将谷畸亭佝偻如鬼魅的身影、陈默蜷缩颤抖的轮廓,以及那只在电光下闪烁着诡异晶莹光泽的琉璃手掌,瞬间照亮,又瞬间抛回更深的黑暗。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抽打在陈默脸上、身上,浸透他本就湿冷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他下意识地、徒劳地往墙角更深处缩了缩,那只透明的左手却暴露在风雨中。雨水打在琉璃般的手掌上,汇聚成细小的溪流,沿着清晰的骨骼和血管纹路蜿蜒淌下,仿佛某种无声的哭泣。
就在这一片狂乱的风雨声、雷声和庙宇的呻吟声中,陈默模糊的视线,借着又一道惨白闪电的刹那光亮,猛地捕捉到了庙门口不远处,那块半埋在泥泞中的断碑!
雨水如同瀑布般冲刷着它残破的石面。碑上那些模糊不清、早己被岁月磨蚀得难以辨认的刻字,在雨水的猛烈冲击下,竟似乎显露出一些奇异的、流动般的痕迹。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泥沙,在碑面那深浅不一的凹痕里奔涌、冲刷、剥离……将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笔画边缘,短暂而清晰地勾勒出来,旋即又被新的泥水覆盖、带走……
冲刷……剥离……
谷畸亭那带着浓重酒气和血腥回忆的嘶哑话语,如同惊雷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人这东西,跟黄河滩上的砂子没两样……”
“不被这黄河水狠狠冲刷过几遍,把外面那层浮皮虚实都冲个干净……”
“你怎么看得清……自己里头……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闪电撕裂黑暗。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残碑,冲刷着他那只非人的琉璃手掌,冲刷着庙宇,冲刷着天地间的一切。
陈默蜷缩在风雨飘摇的破庙墙角,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颤抖,左臂上三根银针带来的寒痛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谷畸亭那残酷的诘问——“你呢?”
那只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晶莹剔透的琉璃手掌,无力地搭在冰冷的泥地上。雨水顺着清晰可见的指骨滑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感。碑上的残字在暴雨的冲刷下时隐时现,仿佛某种古老而残酷的隐喻。
谷畸亭佝偻的身影在门口狂乱的风雨中,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他浑浊的眼珠最后一次扫过陈默那只异变的手掌,眼神深处那点冰冷的审视似乎沉淀了下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混杂着疲惫与某种预见的死寂。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像叹息,又像吞咽下最后一口烈酒。
他不再看陈默,也不再言语,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挪向更深沉的黑暗角落。那件湿透的破旧道袍紧贴着他嶙峋的脊背,每一步都带着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最终彻底融入了那片浓墨般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那三根深扎在陈默穴位里的银针,持续释放着冰冷的痛楚,如同他无声的烙印。
彻底被狂暴的风雨声统治。雷声在低垂的乌云间翻滚,每一次炸响都震得腐朽的梁柱簌簌落下灰尘。雨水从屋顶无数破洞灌入,地面汇成浑浊的溪流,冲刷着陈默的身体,冲刷着泥地上的污迹,也冲刷着那块半埋的残碑。
陈默的意识在剧痛、寒冷和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忽明忽灭。谷畸亭的话语、无根生模糊的身影、黄河的浊浪、那琉璃手掌的诡异……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撞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臂针孔的锐痛,也牵扯着灵魂深处某种更深的撕裂感。
冲刷……
他涣散的目光,透过眼前迷蒙的水汽(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再次落在那块被暴雨鞭挞的残碑上。浑浊的水流在碑面古老的刻痕里奔涌、激荡,将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模糊的笔画边缘,一遍又一遍、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地暴露出来。水流带走松动的泥沙,留下更深、更干净的刻痕轮廓,转瞬又被新的泥浆覆盖……周而复始。
一种冰冷彻骨的明悟,如同这倾盆而下的雨水,将他从头到脚浇透,冻僵了每一根神经。
人如河砂。
无根生将谷畸亭从黄河烂泥中拔起,用断骨作为看清“本真”的代价。谷畸亭用脏水瓦罐和冰冷的银针,试图冲刷掉他陈默的“浮皮虚饰”。而他自己……那只因强引炁息而化琉璃的手掌,何尝不是另一种更彻底、更非人的“冲刷”?将他从“人”的范畴里,冲刷剥离出来……
“你呢?”
谷畸亭最后的诘问,在风雨声中化作了无情的雷鸣,一遍遍轰击着他的灵魂。无根生敢散尽神明灵根基,重入地狱。他陈默……这只手,这痛楚,这非人的异变……是他选择的“冲刷”吗?他有从那地狱里爬出来、看清自己“本真”的……觉悟吗?
他猛地闭上眼睛,将脸深深埋进那只尚且完好的、沾满冰冷泥水的右臂弯里。身体蜷缩得更紧,如同母腹中的婴儿,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只有彻骨的冰冷和剧痛。压抑的呜咽被狂暴的雨声彻底吞没。
山外,天地一片混沌。暴雨如注,冲刷着荒野,冲刷着断碑,永无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