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落尽
第六章 冬生的抉择
冬生决定离开这个令他伤心的村庄。火车开动时,春桃的身影己经缩成小点,在槐花村的村口摇晃,像棵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野草。冬生隔着车窗望去,只见槐花村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树枝像根根枯骨,插在坟头般的土地上。秋菊最爱的发卡放在脚边,用母亲的红布衫包着,布角露出半朵刺梅,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图案,如今却成了裹着无法挽回的、思念妹妹和母亲的裹心布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银簪,簪头的缺口硌着掌心,像道永远不会结痂的伤。十年前,母亲用这根簪子别起乌黑的头发,在槐树下对父亲说:“以后咱的日子,会像槐花一样白亮。”如今,白发早生,簪子残缺,白亮的日子却碎成了渣,被流言的风吹得西处飘散。
“旅客们请注意,前方到站——北京。”
广播声里,他想起母亲最后一次赶早车的清晨。她的背篓里装着三十顶虎头帽,每顶帽子都绣着希望的刺梅;铁皮盒里躺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那是她用熬夜的心血换来的。可希望死了,死在父亲的三木杆下,死在村人们的舌根下,死在这个容不下女性觉醒的时代里。他想起了妹妹的最后一句话:“哥,我不想换亲。”他的心脏就像被生生剜去一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般的刺痛,眼前的世界骤然空成一片永远填不满的黑洞······”
北京的火车站人声鼎沸,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擦肩而过,皮鞋踩在地面上发出“咔咔”的响,像极了村里女人嚼舌根的声音。冬生挤在人群里,看见橱窗里的电视正在播新闻:“个体经济如雨后春笋......”他摸了摸那个红布包,忽然想哭——如果母亲能活到现在,她的缝纫铺或许己经开起来了,秋菊或许能穿着花裙子在缝纫机前跳舞,而不是因为流言和换亲,让母亲在爹手下丧命,妹妹喝下半瓶敌敌畏······
“哥,那是啥?”旁边坐着的女孩指着天安门方向。
冬生抬头望去,只见五星红旗在阳光下飘扬,人民英雄纪念碑巍峨耸立,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国家的尊严。他忽然想起他爹大顺藏在草纸里的广播宣传单,想起春桃在扫盲班学的第一句话:“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可有些人,却永远站不起来了——他们被流言按在地上,被传统踩进泥里,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他找了间地下室住下,潮湿的墙壁上爬着青苔,像极了老家井台的模样。在街口摆起修鞋摊,秋菊最喜爱的发卡放在床头,旁边是母亲的缝纫机,针头还挂着半根没打完的线,仿佛妹妹还在,母亲还在,母亲会随时会坐下来,继续缝补这个破碎的世界。每个深夜,他都会梦见槐花村的老槐树,梦见母亲在缝纫机前抬头,对他说:“冬生,好好活。”那声音里,有遗憾,有不甘,更有希望。
春桃的信在三个月后寄到。信上说孩子生了,是个女孩,起名叫“念秋”,带着对妹妹的思念,也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控诉。堂叔被判了十年,可十年又怎样?毁掉的人生,永远无法重来。村里开始办乡镇企业,三嫂家的虎娃也做起了童装生意,信的最后,春桃写:“槐花开了,可再也没人骂我‘破鞋’了。” 字迹下方,附着半张皱巴巴的报纸——县法院刚宣判了首例名誉侵权案,败诉的村妇在庭审笔录上按红手印时,电视里正播着“全国普及法律常识五年规划”的新闻。乡镇企业的产值报表贴在村委门口,虎娃的童装厂己雇佣三十名女工,流水线第一排的缝纫机,正是春桃当年没做完的那台。
那个清晨,他路过天安门广场,看见朝阳正在升起。阳光洒在纪念碑上,洒在匆匆赶路的行人脸上,洒在他沾满鞋油的围裙上。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槐花落在血上,白的红的,像撒了把碎心。”曾经,他以为碎心永远无法愈合,可现在他明白,碎心也会发芽——只要活着,就能把碎掉的日子,一针一线地缝起来,织成新的希望。
他在修鞋摊前摆起了缝纫机,开始接童装订单。针头起落间,他绣出虎头、刺梅、还有秋菊喜欢的粉花,每一针都带着对母亲的怀念,对妹妹的愧疚,对这个世界的控诉。每当有人问起手艺来源,他就说:“我娘是个很能干的女人。”简单一句,却包含了千言万语,包含了一个女性在流言中挣扎的一生。
夜深人静时,他会取出银簪,对着台灯细细擦拭。缺口处渐渐磨得光滑,像朵终于绽放的花,那是时间的力量,也是生命的韧性。他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比如母亲的生命,妹妹的青春,父亲的尊严;但活着的人,总得带着这些破碎,继续往前走,因为只有活着,才能看见流言的终结,才能等到槐花真正白亮的那一天。
窗外的槐树叶沙沙作响,北京的槐树没有老家的高大,却一样在春天开花。冬生望向远方,想象着槐花村的春天,老槐树又该开花了吧。那些碎白的花瓣,曾沾满鲜血与流言,如今或许还在飘落,但他知道,总有一天,会有新的种子落在新的土地上,长成遮风挡雨的树,开出没有流言的花。
他摸了摸胸前的银簪,转身走进地下室。修鞋摊的灯亮起来,缝纫机的“嗒嗒”声响起。此时的槐花村,乡镇企业的班车正碾过新修的柏油路,车载的广播里传来《妇女权益保障法》颁布的消息。老槐树下的普法宣传栏前,春桃抱着念秋驻足——宣传栏上的案例照片里,曾经碎掉的腌菜坛子,己变成“家庭暴力告诫书”的配图。
愿所有的流言,都随槐花飘落;愿所有的生命,都能在阳光下,自由地绽放。当冬生在首都街头绣着刺梅童装时,千里之外的乡镇法庭里,国徽正为每个“麦苗”们亮起——法律的根系,正在穿透流言的冻土,而那些被碾碎的尊严,终将在法治的春风里,重新长成遮天蔽日的绿荫。
多年后,冬生在首都修鞋摊前摆起的缝纫机,己经为他创造了新的财富。缝纫机针头起落间,他绣出秋菊喜欢的粉花,每一针都穿过布料,像在缝补记忆里的裂痕。每当有人问起手艺来源,他总说:“我娘是个很能干的女人。”话音未落,北京的槐树正开花,碎白的花瓣落在缝纫机上,像极了老家坟头的野菊,在流言的废墟上,倔强地开成希望的模样。
槐花村的老槐树下,新立的普法宣传栏里,秋菊的故事被写成案例:“封建换亲陋习导致的悲剧”。照片里,她的蓝布衫挂在衣架上,袖口的焦痕清晰可见,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宣传栏前,春桃抱着念秋驻足,女孩指着照片问:“娘,那是谁?”春桃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那是秋菊姨,她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眼泪。”
此时的乡镇法庭里,国徽在阳光下闪耀。法官敲响法槌的声音,穿过流言的冻土,惊醒了坟头的野菊。那些被碾碎的尊严,终将在法治的春风里,重新长成遮天蔽日的绿荫,而秋菊的名字,会像她最爱的野菊花一样,在每个春天的清晨,轻轻叩打这个世界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