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娅从黄昏等到深夜。
烛台上的蜡油堆积成小山，融化的烛泪像凝固的血，一滴一滴，无声地坠在银盘里。餐桌上精心烹制的菜肴早己凉透，酱汁凝出一层薄薄的油膜。那瓶她珍藏多年的红酒，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连软木塞都没有拔开。
下人们站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
“都撤了吧。”她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夫人，要不……再热一热？少爷说不定——”
“我说，撤了。”
瓷盘相撞的清脆声响中，兰娅转身走向楼梯。她的背影挺得笔首，和服腰带上的金线刺绣在烛光下闪闪发亮，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影子往上走。
首到卧室门关上的瞬间，那根绷紧的弦才骤然断裂。
她跌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的脸。胭脂褪了色，睫毛膏晕开淡淡的黑影，像被人揍过一拳。真是狼狈啊……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尝到了咸涩的液体。
原来眼泪是这个味道。
床头的锦盒里，静静躺着一块怀表。这是她花了半年积蓄，托黑市的关系才弄到的古董——表盖内侧刻着他们初遇那天的日期，齿轮间藏着一个小小的暗格，里面是她的一缕头发。
多可笑。她连礼物都准备得这么矫情。
窗外传来马蹄声。
兰娅猛地抬头，猫耳警觉地竖起。但随即又自嘲地垂下——码头的方向明明在东边，怎么会从西边回来？她抓起枕头狠狠砸向窗户，羽毛从裂缝里喷涌而出，在月光下像一场荒谬的雪。
**“混蛋……！”**
哽咽堵在喉咙里，连骂人都显得软弱无力。她抓起剪刀就要绞碎那件绣了整整三个月的睡衣，却在刀尖触及布料时突然停住。
——领口还残留着般若常用的熏香味道。
剪刀“当啷”掉在地上。兰娅蜷缩在羽毛堆里，把脸深深埋进那件睡衣。原来人难过到极致的时候，是发不出声音的。她死死咬着布料，肩膀抖得像暴风雨中的蝴蝶，连指甲陷进掌心的疼痛都感觉不到。
首到晨光熹微时，房门才被轻轻推开。
般若的靴底沾着血和海水，披肩被子弹擦出焦痕。他手里还攥着截获的货物清单，却在看到满地狼藉的瞬间僵在原地。
羽毛。碎瓷。干涸的泪痕。
还有蜷在床角睡着的兰娅——她手里还攥着那块怀表，表链深深勒进指缝，在皮肤上留下紫红的印记。
般若突然喘不过气。
他单膝跪在床前，想碰她又不敢碰。指尖悬在她红肿的眼皮上方，颤抖得比枪战后还厉害。
“……小娅？”
兰娅在睡梦中皱起眉，无意识地往他方向蹭了蹭。她的睫毛还是湿的，蹭在他手背上，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
怀表“咔嗒”一声弹开。
初升的阳光照进暗格，那缕发丝泛着温柔的粉色。
般若的喉咙里涌上铁锈味。他这才发现，自己把嘴唇咬破了。
兰娅醒了。
她先是感觉到眼睑的酸胀，然后是喉咙里火辣辣的疼——像是吞了一把碎玻璃。晨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痕，而般若就跪在床边，身上还带着海风的咸腥和硝烟的气息。
他的金丝眼镜歪歪斜斜地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兰娅怔了一瞬，随即猛地别过脸。
“……滚出去。”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尾音还带着没藏住的颤抖。
般若没动。
他伸手想碰她的肩膀，却被她狠狠拍开。
“我叫你滚！”兰娅突然坐起身，抓起枕头砸向他。羽毛再次炸开，有几片粘在他渗血的额角，显得滑稽又狼狈。
“对不起。”般若哑着嗓子开口，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码头那边——”
“我不在乎！”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眼泪瞬间决堤。那颗强撑了一整夜的、骄傲的心，在这一刻碎得彻底。
“你知不知道我准备了多久……？”兰娅揪住他的衣领，指甲隔着布料陷进他的皮肉，“那道红烧鱼，我学了三个月……被油烫了七次……还有、还有……”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只能举起那块怀表，表链在空气中晃出刺眼的银光。
般若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认得这个款式——是去年他们在古董店橱窗里看到的那只。当时他随口说了句“机芯很特别”，却没想到……
“半年工资……”兰娅惨笑一声，“我连新刀鞘都舍不得买……”
她的控诉突然被拥进一个颤抖的怀抱。般若死死搂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让她骨骼发疼。他的心跳又快又乱，隔着胸腔震得她耳膜发疼。
“我……”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温热的液体滴在她后颈，“我怎么会不爱你……”
兰娅僵住了。
——他在哭。
那个永远游刃有余的般若少爷，那个谈笑间让人倾家荡产的拍卖行主人，此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把脸埋在她肩头无声地发抖。
她突然想起很多事。
想起他通宵工作后偷偷吻她额头的温度，想起她每次受伤时他暴怒到屠尽敌窝的疯狂，想起他总把最嫩的鱼腹肉夹到她碗里，却说“我不爱吃这个”……
怀表“啪”地掉在床上。
兰娅揪着他后脑的头发强迫他抬头，在泪眼朦胧中恶狠狠地咬上他的嘴唇。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她尝到血，尝到盐，尝到某种近乎绝望的悔意。
“再敢忘记纪念日……”她喘着气威胁，眼泪却流得更凶，“我就去找会准时回家的人……”
般若突然托着她的后脑重重吻回去。这个吻带着血腥味的凶狠，像是要把她拆吃入腹，又像是某种失而复得的确认。
“杀了他。”他在换气的间隙哑声说，拇指着她哭红的眼尾，“我会亲手杀了他。”
晨光越来越亮，怀表的齿轮发出细微的声响。兰娅摸到他藏在袖口的货物清单——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这个骗子。
明明受了伤还要逞强。
她抽着鼻子扯开他的衬衫，果然在肋下看到包扎到一半的绷带。医药箱就摆在床头，显然这人回来第一件事是给她盖被子，而不是处理自己的伤口。
“笨蛋……”兰娅抹了把眼泪，抓起消毒水往他伤口上倒，“大笨蛋！”
般若疼得倒抽冷气，却笑得像个疯子。他抓住她发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有一道陈年旧疤——是替她挡箭留下的。
“这里最疼。”他轻声说，“看你哭的时候。”
兰娅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她没再骂人，只是低头舔掉他唇上的血珠，在晨光中与他十指相扣。
怀表静静躺在两人交握的掌心，齿轮咬合声渐渐与心跳重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