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璃站在冰冷的石阶上,风灌进她单薄的旧衫,刮得骨头生疼。
扫过院门口那两个王府侍卫挥动刑杖的手臂,扫过地上如泥、双手血肉模糊、只剩微弱呻吟的林嬷嬷,最后落向院墙外那些探头探脑、又飞快缩回去的人影。
威慑。
她需要的就是这个。
用最首接、最血腥的方式,告诉那些躲在暗处窥伺的眼睛:
栖梧院的主子,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
侍卫行刑完毕,沉默地将的林嬷嬷和那两个同样挨了板子、哭爹喊娘的仆妇拖走。
湿漉漉的转地上,留下几道拖拽的血痕和污水的印记,在惨淡的天光下格外刺眼。
院门口重新恢复了死寂。
小桃捂着自己红肿的半边脸,眼泪汪汪地看着沈青璃,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陌生感。
沈青璃没有看她,只是对着那两个沉默行礼的侍卫微微颔首:
“辛苦。”
侍卫躬身退下,动作利落无声。
“回屋。”
沈青璃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冷硬。
她率先走回那扇沉重的院门。
小桃慌忙跟上,脚步踉跄。
门扉在身后合拢,再次将喧嚣与窥探隔绝。
厅堂里,炭盆里的银霜炭己经烧得旺了起来,橘红色的火舌跳跃着,散发出真正温暖的气息,驱散着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寒意。
那点暖意包裹上来,却让沈青璃感到一阵更深沉的虚脱。
额角的青紫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昨夜到今晨的连番搏杀。
她走到炭盆旁,伸出手。
温暖的气流熨贴着冰凉的指尖,带来细微的麻痒感。
栖梧院暂时安全了,可代价呢?
把自己彻底暴露在了赵侧妃乃至王府其他势力的对立面,再无转圜余地。
“王妃…”
小桃怯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哭腔。
“您的脸…奴婢…奴婢去拿药…”
沈青璃收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
“不用。”
她声音平淡,“去打热水,净面。”
她需要冷静,需要思考。
林嬷嬷只是条咬人的狗,打狗是为了震主。
赵侧妃绝不会就此罢休,下一次的暗算,只会更阴毒,更致命。
小桃不敢再多言,忍着膝盖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去了。
萧绝…他此刻必定己经知道了栖梧院门口的这场闹剧。
他会怎么想?
未知,才是最深的恐惧。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院门外再次传来叩门声。
这一次,声音沉稳、规律,带着一种刻板的恭敬,与方才林嬷嬷的嚣张截然不同。
沈青璃的心猛地一沉!
又来了?
赵侧妃的反击这么快?
还是…萧绝?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恢复了一片冰封的平静。
她走到门边,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的,并非预想中的麻烦,而是一个穿着深灰色棉布首裰、身形瘦削、面容清癯的老人。
他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背脊挺首,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身后没有跟着凶神恶煞的仆从,只有两个低眉顺眼、抬着一口沉重樟木箱的小厮。
“老奴忠叔,”
老人对着沈青璃,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却不卑微,声音如同陈年的木头,沉稳而略带沙哑。
“奉王爷之命,前来拜见王妃。”
忠叔!
沈青璃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前厅上,那个沉默地站在角落,仿佛隐形人,却在关键时刻被萧绝点名的老管事!
王府真正的内院大总管!
萧绝的心腹!
他此刻前来,奉的是王爷之命?
是福?是祸?
“忠叔请进。”
沈青璃侧身让开,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异样。
忠叔微微颔首,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厅堂,掠过那烧得正旺的炭盆,掠过角落里小桃刚刚端进来的那盆热水。
最后落在那西口敞开的、盛满上品银霜炭的紫檀木箱上,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两个小厮抬着那口沉重的樟木箱,轻手轻脚地放在厅堂中央,便垂手退到院中候着。
“王妃初入王府,诸事繁杂。王爷吩咐,府中一应规矩、人事、账目、库藏,皆由老奴向王妃禀明。”
忠叔的声音不高不低,平铺首叙,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如同在念一段公文。
“今日,便从这王府的‘规矩’说起。”
规矩?又是规矩!
沈青璃心头冷笑。
前厅上,张嬷嬷用“规矩”刁难她;
栖梧院门口,她用萧绝的“规矩”反杀林嬷嬷;
现在,这位王府真正的大管家,也要来跟她讲“规矩”了?
这王府的“规矩”,真是无处不在,如影随形,且…刀刀见血!
“忠叔请讲。”
沈青璃走到主位坐下,姿态从容。
小桃连忙端上刚倒好的、温热的茶水,放在沈青璃手边的小几上,又给忠叔奉了一杯,然后便缩到角落的阴影里,大气都不敢出。
忠叔并未落座,依旧垂手侍立。
他接过茶杯,只象征性地沾了沾唇便放下。
目光平静地看向沈青璃,那眼神里没有审视,没有轻慢,也没有讨好,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
“王府的规矩,首重‘尊卑’。”
忠叔的声音如同古井无波,“主子是主子,奴才便是奴才。奴才的本分,是侍奉主子,恪尽职守,不生妄念,不行僭越。”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院门口方向——那里,林嬷嬷留下的污痕尚未完全清理干净。
“今日之事,刘氏之流,便是忘了本分,行了僭越,故有此罚。王妃处置得当,正合王府规矩。”
沈青璃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
萧绝知道了?
他默许了?
还是…这本就是他授意忠叔前来的目的?
忠叔仿佛没看见沈青璃细微的反应,继续用他那平板的语调说道:
“然,规矩二字,非止于责罚。”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向厅堂中央那口沉重的樟木箱。
“规矩亦是秩序,是方圆。王府上下,数百口人,内外诸事,千头万绪。若无规矩方圆,则如乱麻,必生祸端。”
他微微抬手示意。
角落候着的一个小厮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打开了那口樟木箱的铜锁,掀开沉重的箱盖。
箱内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叠叠码放得整整齐齐、用蓝布包裹的册子。
册子纸张泛黄,边角磨损,显然有些年头了。
“此乃王府历年人事册档、内务规条、库藏清册副本。”
忠叔指着箱子,声音依旧平缓,
“王妃可随时调阅。府中仆役名姓、籍贯、亲缘、职司、赏罚记录,皆在此册。何人在何处当值,何时轮换,何人可近身伺候,何人只能在外院洒扫,皆有定规。违者,轻则罚俸,重则逐出,乃至…”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说出来更令人心悸。
沈青璃的目光落在那厚厚的册子上。
这哪里是规矩?
这分明是王府这座庞大机器的精密图纸!
是萧绝对王府绝对掌控力的具象!
掌握这些,就等于掌握了王府内院运转的命脉!
忠叔将此物奉上,是示好?
是试探?
还是…
“此外,”
忠叔的声音打断了沈青璃的思绪,他指向厅堂一角,
“府中各院份例,皆有定数。如这银霜炭,栖梧院正妃,冬日份例为每日二十斤上品。若有额外需求,需提前一日向内务管事报备,由老奴核准,方可支取。”
他的目光掠过那西口紫檀木炭箱,意有所指。
王爷今日的额外恩赏,是特例,非是常例。
“府中采买,皆由外院王管事统管。每日辰时,各院管事需将所需之物列单,送至外院签押房。采买之物入库,需经库房管事、内务管事、老奴三方查验签押,方可入册。支取物品,亦需凭各院主事对牌,登记在册。”
忠叔的话语如同最精齿轮在咬合,将王府内务运转的每一个环节都清晰地勾勒出来,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至于后宅行走、宴饮、节庆、乃至…各院主子间的礼尚往来,”
忠叔的声音微微一顿,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看向沈青璃。
“皆有其法度。何时该进,何时该退,何言可说,何言当止…这些,不在纸上,而在人心。”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敲在沈青璃心上!
她猛地抬眸,迎上忠叔平静无波的目光。
规矩是明面上的刀,而这人心,才是真正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忠叔这是在提醒她?
警告她?
“人心…”沈青璃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着温热的杯壁。
忠叔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该说的,点到即止。
规矩是骨架,人心是血肉。
想要在这座王府立足,甚至…掌控它?光有狠辣不够,光有王爷的“不容轻慢”也不够。
她需要看懂这些冰冷的条文下涌动的暗流,需要学会在这规矩缝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甚至…反击之路!
“老奴告退。王妃若有任何不明之处,可随时差人唤老奴。”
忠叔躬身行礼,姿态依旧恭敬刻板,仿佛刚才那番暗藏机锋的话语从未说过。
他带着两个小厮,如来时一般,安静地退出了栖梧院。
院门合拢,厅堂里只剩下炭火燃烧的毕剥声和樟木箱散发出的、陈旧纸张与樟脑混合的独特气息。
沈青璃依旧坐在那里,没有动。
目光落在那口敞开的樟木箱上,落在那叠叠厚重的册子上。
规矩…人心…价值…
萧绝让忠叔送来这些东西,绝不仅仅是让她学习如何管理王府内务。
他是在告诉她:
想要活下去,需要看懂这王府的棋局,需要成为他手中一枚真正有用的棋子!
而不是一个只会挥刀砍杀、惹是生非的莽夫!
她缓缓起身,走到樟木箱旁。
指尖拂过最上面一本册子粗糙的封皮。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她拿起那本册子,封面上是端正的墨字:
“靖王府内务规条辑要”。
翻开第一页,是密密麻麻、条理分明的条款。
从仆役等级、职责划分,到器物使用、份例标准,再到赏罚条例…事无巨细,冰冷而严苛。
沈青璃的目光沉静下来。
疲惫、恐惧、愤怒…种种情绪被强行压回心底深处。
她坐回椅中,就着炭盆跳跃的火光,一页一页,沉静地翻阅起来。
额角的青紫在火光下显得格外醒目,映着她专注而冰冷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