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笔,目光再次投向池中:“而我们古易居,能容此应劫之震鳞,愈其伤,定其神,引其雷魄,使之虽困于浅渊,其威犹存,闻雷音而复苏,应琴律而共鸣,这不正是‘君子以恐惧修省’、‘出可以守宗庙社稷’的圣贤之道,在这方寸庭院中的雷霆回响吗?”
学生们望着池水中随琴音昂首的震鳞,望着它熔金瞳孔中那内敛的威严,再回味着爷爷话语中“震惊”、“奋发”、“恐惧修省”的深意,心中对“君子以恐惧修省”、“震惊百里”的理解,仿佛被赋予了最磅礴、最震撼的生命质感。
深秋的午后,阳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金黄,洒满古易居的庭院。染坊前晾晒的最后一匹布,是浓得化不开的玄黑,如同收敛了所有光线的深渊。木工坊里飘出陈年楠木的幽香。竹编室中,我正指导学生用坚韧的老竹篾编织巨大的箩筐。
而在那方深邃的潜渊池畔,古易居最威严、最内敛的成员“震鳞”,正进行着它无声的“震雷修行”。苏桃并未弹奏完整的乐章,而是盘膝坐在池边一块巨大的青石上。她的面前,摆放着那张曾引动雷音共鸣的古琴。她的指尖并未拨弦,而是悬停于琴弦之上,双眼微闭,仿佛在感受着天地间无形的雷霆脉动。
池水幽深,波澜不惊。震鳞庞大的青黑色身躯静静潜伏在水底,如同一座沉没的山峦。唯有那颗布满棱角的巨大头颅,如同黑色的礁石,稳稳地浮在水面中央。它熔金的竖瞳半阖着,倒映着高远的秋日晴空。池面光滑如镜,清晰地映出它威严的头颅轮廓和苏桃静坐的身影。
突然,苏桃的指尖动了!并非拨弦,而是以掌根猛地击向琴体龙池与凤沼之间的共鸣箱板!
“咚!!!”
一声低沉浑厚、如同地心深处传来的闷鼓之音,骤然在池畔炸响!声波肉眼可见地扩散开来,平静的池面瞬间被震开一圈圈急促而有力的涟漪!
几乎在同一刹那,水面下,震鳞那巨大的青黑色身躯猛地一颤!一股强大的暗流自水底涌起!它那熔金的竖瞳骤然睁开,爆发出摄人心魄的精光!巨大的头颅并未抬起,但一股无声的、却仿佛能撼动灵魂的低频震颤,以它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嗡……”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池边的几片落叶被震得微微跳起!墨玉正趴在稍远的廊下打盹,被这无形的震颤惊得猛地竖起耳朵,茫然西顾。“橘团”蜷在苏桃脚边一个蒲团上,被震得一个激灵,不满地“喵呜”一声,抖了抖身上的毛。连远处坤灵那如同山岳般的身躯,也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苏桃的掌根再次落下!
“咚!!!”
更加低沉有力的一击!如同第二记重锤敲响!
水底暗流更急!震鳞熔金的瞳孔光芒更盛!那股无形的震颤再次扩散,比前一次更加清晰、更加浑厚!池水表面甚至荡起了细密的、如同沸腾前兆般的波纹!
一琴,一蛟,在这寂静的秋日午后,以无声的震颤,进行着超越言语的、灵魂层面的对话与共鸣!每一次掌击琴箱,都引动震鳞体内蛰伏的雷霆血脉一次深沉的脉动;每一次来自水底的震颤回应,都让苏桃感受到天地间那股至刚至阳的原始力量。
当苏桃的掌根第三次,带着凝聚的全部心神,重重击下!
“咚——嗡!!!”
一声悠长浑厚、仿佛能传遍九霄的共鸣之音,久久回荡在古易居的庭院之中!
池水中央,震鳞那颗巨大的头颅终于缓缓昂起!它修长而布满骨刺的脖颈划破水面,带起晶莹的水珠。它对着澄澈的秋日晴空,张开布满森然利齿的巨口,并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而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一声低沉、悠长、仿佛蕴藏着万钧之力、却又被完美控制的——
“昂——呜……”
那声音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龙吟,低沉而威严,充满了内敛的磅礴力量。声音所及之处,院中所有的生灵都为之一惊。墨玉停止了摇尾,“橘团”竖起了耳朵,离羽停止了梳理羽毛,“山君”抬起了巨大的猪头,坤灵缓缓睁开了眼睛,追风停止了咀嚼草料,“大将军”也放下了它骄傲的冠冕。仿佛这一声来自远古血脉的低吟,便是这方天地间最庄重的宣告。
苏桃缓缓收回手掌,指尖轻轻拂过依旧微微颤动的琴弦。她含笑看着池中昂首向天、熔金瞳孔中流淌着平静与威严的震鳞,感受着腹中小生命有力的胎动,仿佛也在应和着这来自血脉深处的“震雷”之音。
一种深沉、厚重、如同承载着雷霆万钧却又内敛于渊的磅礴力量感,将她温柔地包裹。这古易居的庭院,己然成为一座活的“震雷道场”。它无声地蓄积着:蓄积着斧凿间迸发的乾刚之魄(爷爷的刻刀),蓄积着篾条里流转的巽柔之韵(我的编织),蓄积着坤灵所承载的厚德之基(巨牛的沉默),焕发着离羽所象征的文明华彩(雄雉的明丽),更蓄积着这头来自洪荒、应劫而生的龙蛟(震鳞)——在古老的琴音与无声的震颤共鸣中,所唤醒的天地间至刚至阳的雷霆伟力。百兽的呼吸在此处交融,如同地火奔涌;人文的光泽在其上流转,如同日月辉映。这方寸之地,早己超越了技艺的传承,它是“恐惧修省”的终极道场,是天地间一曲无声却至为磅礴的“震”之大音。
爷爷捧着他那把温润如玉的紫砂小壶,慢悠悠地踱到池畔,坐在一块青石上。他眯着眼,看着池水中昂首向天、熔金竖瞳中流淌着平静威严的“震鳞”,布满沟壑的脸上,绽开一个如同历经风雨后的古松般苍劲而欣慰的笑容。他端起茶壶,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任由那醇厚的滋味在口中回旋,也任由眼前这幅“雷在地中,复见天心”的天地大美之象,深深地、永恒地烙印在灵魂的最深处,成为古易居传承之火中,最深沉、最刚健的那道雷霆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