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张教谕将手中的朱笔重重拍在案几上,溅起几点猩红的墨汁。烛火摇曳间,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花白的眉毛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面前堆积如山的考卷。
"第五十三份......"他长叹一声,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今年这些考生,莫不是约好了要气死老夫?"
一旁的李书办赶忙递上热茶,赔笑道:"大人息怒,这才批了不到一半呢。您看这份——"他抽出张考卷,"居然把'有朋自远方来'接成了'不亦胖乎'!"
"哼!"张教谕猛地灌了口茶,烫得首咂舌,"去年还有个接'不亦饿乎'的!这些蠢材......"
窗外更鼓敲过三响,烛芯"噼啪"爆了个灯花。张教谕眯起昏花的老眼,正要批阅下一份考卷,突然"咦"了一声。
"这份......"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字迹倒是端正。"
烛光下,清隽的楷书工整地排列着。每个字的捺画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既不过分张扬,又不显拘谨。更难得的是,卷面竟无一处涂改。
"学而时习之......"张教谕轻声念着,突然瞪大眼睛,"这注解!"
只见在"学之为言效也"旁,竟用蝇头小楷标注着"朱子集注卷六"。这种引经据典的功夫,莫说是县试考生,就是秀才也未必能做到。
"妙啊!"张教谕一拍大腿,茶盏都震得跳了起来,"贴经题全对不说,这墨义......"他抖着胡子念道:"'温故者,如农人之深耕;知新者,似匠人之巧思'——好个比喻!"
李书办凑过来一看卷首名字,突然笑出声:"大人,您猜这是谁的卷子?"
"莫非是哪家书香门第的公子?"
"是陈家村那个考了五年的陈小鱼!"
张教谕的手僵在半空,茶渍在袖口洇开一片深色痕迹。"那个......年年交白卷的画乌龟小子?"
角落里正在整理试卷的年轻书吏突然插嘴:"就是去年在卷子上画了只戴乌纱帽的王八,旁边还题'今科不中,来年再战'的那个?"
"正是他!"李书办笑得首拍桌子,"前年还在默写题后面附了首打油诗,说什么'考官眼睛亮,放我进考场'......"
张教谕却沉默下来。他摘下老花镜,用衣袖慢慢擦拭着,忽然问道:"这陈小鱼......今年多大年纪?"
"二十二了。"李书办翻着名册,"十八岁开蒙,年年都来考,年年都......"他突然顿住,"怪了,今年怎么突然开窍了?"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墙上的人影跟着扭曲变形,像极了陈小鱼这些年歪歪扭扭的考卷。
"你们看这里。"张教谕突然指着卷末一处。众人凑近,发现有个极小的墨点,仔细看竟是个缩微的玉玺印纹。
"这......"李书办倒吸一口凉气。
"去岁他画乌龟,前年写歪诗......"张教谕的声音突然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可你们记不记得,大前年他那份只写了三行的考卷?"
年轻书吏猛地抬头:"您是说......那三行工笔小楷?"
"当时我们都笑他虎头蛇尾......"张教谕的手指轻轻着卷面,"可那三行字,分明和这份是同一个人的手笔。"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吆喝声。
"大人......"李书办小心翼翼地问,"这份卷子......"
张教谕突然站起身,老旧的太师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株老梅,半晌才开口:
"去把陈小鱼这五年的考卷都调出来。"
"这......不合规矩吧?"
"规矩?"张教谕转身时,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一个农家子,突然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这才叫不合规矩!"
李书办匆匆离去后,年轻书吏忍不住问:"大人是怀疑......有人代笔?"
张教谕没有回答。他重新戴上老花镜,就着摇曳的烛光,细细打量着卷面上每一个字的起承转合。那些笔画间的气韵,竟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在翰林院见过的一幅先帝御笔......
"大人!"李书办抱着卷宗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您看这个!"
摊开的卷宗里,五份考卷排成一列。从最初歪歪扭扭的"上大人孔乙己",到去年那只墨色淋漓的乌龟,再到眼前这份工整的答卷——活脱脱是一部书法进步的教科书。
"怪事......"张教谕的指尖在五年间的字迹上逡巡,"这进步也太......"
突然,他的手指停在第三年的考卷上。那里原本应该有空缺的地方,不知被谁用朱笔画了个小小的圈。
"这是......"
李书办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下官......下官从未见过这个记号!"
张教谕猛地合上卷宗,惊起一片尘埃在烛光中飞舞。"明日放榜前,"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严肃,"我要见见这个陈小鱼。"
窗外,一片梅瓣随风飘落,轻轻粘在窗纸上,像极了卷尾那个鲜红的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