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下来时，石野刚把最后一捆钢筋盖好防雨布。工棚的门被风撞得吱呀响，他转身去关门，却看见一道白影跌进来，带着满身的雨水和寒气，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宣纸。
是林清砚。
他手里紧紧攥着个油纸包，指节因为用力泛白，长衫下摆拖在泥水里，溅起细小的浊点。石野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上前两步扶住他打晃的身子，掌心触到的皮肤冰得像刚从冷库里拖出来的钢筋。
“怎么来了？”石野的声音被雨声割得有些碎，他把人往工棚深处拉，避开漏雨的角落，“这么大的雨……”
林清砚没说话，只是抬起头，脸色白得像戏里的素脸妆，嘴唇却透着点不正常的红。他看着石野，眼睛里蒙着层水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首到石野把干毛巾按在他脸上，才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像被踩住的猫。
石野这才发现，他怀里的油纸包被护得严严实实，边角都没湿。解开三层油布，露出里面的《筑梦记》戏本，纸页平整，连石野用炭笔批注的痕迹都清晰得很。
“怕……怕淋湿了。”林清砚的声音打着颤，指尖抚过戏本上“汗浸铁衣”那行字，突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他们把戏班锁了，师弟们都在哭……我从后墙翻出来的，跑了很远的路……”
石野的心沉得像灌了铅。他想起林清砚说过，戏班是他师父传下来的，里面有十几个等着吃饭的师弟。他看着林清砚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前，想起上次在工棚摔碎的胭脂盒，想起他总说“戏得真”时眼里的光，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先换衣服。”石野没多问，转身从床板下拖出个木箱，翻出件干净的棉工装——是他留着过年穿的，领口还带着新布的硬挺。他把衣服往林清砚怀里塞，自己则抓起水壶往锅里倒，“烧点姜茶，你这样要生病。”
林清砚捏着那件带着铁锈味的工装，指尖划过粗糙的布料，突然抬头问：“石野，我是不是很没用？”他的声音很轻，却被雨声衬得格外清楚，“连自己想唱的戏都保不住……”
石野正往灶里添柴，闻言动作顿了顿。火星子从灶膛里跳出来，映得他侧脸发红：“我爹以前说，硬骨头不是不疼，是疼了也不哼哼。”他往锅里扔了块红糖，姜块在水里翻滚，发出细微的声响，“你从后墙翻出来的时候，就不是没用的人。”
林清砚没说话，只是低头解长衫的盘扣，手指抖得厉害，半天也没解开一个。石野看不过去，放下手里的火钳走过去，粗粝的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手，替他解开那排精致的扣子。
长衫滑落在地，露出清瘦的脊背，上面有几道浅红的檩子——是翻后墙时被碎玻璃划的。石野的动作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把棉工装披在他肩上，动作轻得不像他。
“穿上。”他的声音有点哑，转身想回灶台，手腕却被猛地抓住。
林清砚的掌心又冰又湿，带着雨水的凉意。石野回头，看见他眼里的光像风中的烛火，明明灭灭的：“石野，我只有这个戏本了。”他把脸埋在石野的肩窝，声音闷闷的，像个迷路的孩子，“只有这个了……”
石野浑身一僵，像被焊枪烫了下。他能闻到林清砚发间的松香混着雨水的味道，能感觉到他轻微的颤抖，像片被狂风卷落的叶子。他想说“有我呢”，又觉得太轻，想说“会好的”，又觉得太假。
最后，他只是抬起胳膊，笨拙地环住了林清砚的背。
他的胳膊很粗，带着常年握焊枪的硬茧，却把林清砚裹得很紧，像两根靠在一起的钢筋，互相撑着不倒下。棉工装的暖意慢慢渗进林清砚湿透的里衣，石野能感觉到怀里的人渐渐不抖了，呼吸也慢慢平稳下来，像找到了避风港的船。
灶上的姜茶“咕嘟”冒泡，甜辣的香气漫开来，混着工棚里的铁锈味，竟有种奇异的安稳。石野低头，看见林清砚的发顶蹭着他的下巴，柔软得像不像他平时碰惯的钢筋。
“我以前在工地摔断过腿，”石野的声音很低，像在说给灶里的火听，“躺了三个月，沈曼每天给我熬骨头汤，说‘骨头接好了，以后更硬’。”他顿了顿，手掌轻轻拍了拍林清砚的背，“你也一样，摔一次，骨头更硬。”
林清砚在他怀里动了动，抬起头时，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像沾了露水的草。他看着石野，突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下巴上的胡茬，扎得他指尖发麻。
“石野，”他的声音带着姜茶的暖意，“你的衣服……被我哭湿了。”
“湿了再洗。”石野的耳尖红得像被火燎过，想松开手又觉得舍不得，最后只是粗声粗气地说，“反正比你的长衫经造。”
锅里的姜茶沸得厉害，石野慌忙转身去关火，手却在发抖，碰倒了旁边的钢筋，发出“哐当”一声，在雨声里格外清晰。林清砚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笑了，眼里的光比灶火还亮。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鱼肚白。石野把姜茶倒进碗里，递过去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林清砚的，两人都像被烫了下，却谁也没缩手。
“等天亮，”石野看着他喝姜茶的样子，突然说，“我带你去看钢筋灌浆，那玩意儿硬得很，灌进去，楼就塌不了了。”
林清砚抬起头，睫毛上还沾着水珠：“那看完灌浆，你还教我唱那句‘钢筋做骨’吗？”
“教。”石野咧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这次教你唱得比谁都硬气。”
晨光从工棚顶的缝隙漏进来，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一只带着老茧和铁锈，一只沾着墨香和松香，却在碗沿的热气里，紧紧贴在了一起，像两根终于找到契合点的钢筋，再也分不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