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舒出生于安徽一座不知名的小山村,后来老舒在上海站稳了脚跟,举家搬到了县城。烟雨江南的徽派小县城,俨然是一幅丹青水墨画,老舒踏遍了千山万水,这里依然是他心中的桃花源。
在那个并不遥远的时光里,小山村因为不通路,就显得尤其偏远,深藏在山沟里几乎要让人遗忘,资源自然也极度匮乏。这里的人虽然吃苦耐劳,但是无论怎样田耕农作,忍辱负重,却连基本的温饱都无法满足。物质生活的贫瘠,相对应的可不一定就是民风淳朴,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才是生活里的寻常事。
在没有人走出这片大山之前,这里的女孩长大后的命运就是去放牛,男孩的命运则是去讨饭,冬天的时候,无所事事的村民们笼着手,靠着土墙晒太阳,打发一生的时间。虽然缺衣少食,但大家都是一样的穷,倒也没有怨气,对于闭着眼的人来说,睁开眼能想象的最好的生活,大概也就是有钱人是用金榔头锄田、金扁担挑粪罢了,贫穷最能限制人的想象,不要轻易把睡着的人叫醒。
现在的中国农民,己经很幸福了,愿意自己种田的,国家给补贴,不愿自己种的,租出去收租子,只要不怕辛苦,到处有工可打。
而那个年代可不是这样的。
辛辛苦苦种了一季的粮食,交完公粮后,自己到手的粮食,几乎所剩无几,还要再另外交三粮五钱的农业税,农民的生存状况很差,生活压力巨大。哪怕只是为了一平方米的田地,亲兄弟之间,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天大地大,填饱肚子最大。
老舒父亲走得早,家里穷得叮当响,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大三个孩子,艰辛可想而知。舒母不高的个子微微驼着,不大的眼睛总是眯着,黑瘦的脸上刻满了风霜,常年穿着同一件衣服,她起早贪黑,像个永远停不下来的陀螺,不知疲倦地为这个家旋转着。
夜晚昏黄的油灯下,她枯瘦的手指不是在缝补破洞的衣裳,就是在搓捻麻绳,换取微薄的收入。舒方圆捧着课本苦读时,总能感觉到母亲的目光,那目光沉甸甸的,像冬日里压弯树枝的积雪,饱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她极少言语,所有的力气似乎都用在了对抗生活的重压上。
舒方圆自小天资聪颖,很会读书,他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初中、高中、又考上了大学的人。为了凑他的学费,母亲卖光了家里的所有,春节的时候都不舍得打点肉,舒母自己磨点儿豆腐,除夕晚上,青菜烧豆腐就是最好的菜。“吃,吃了豆腐,明年就有福气。”每次对着那碗豆腐,母亲总是会重复这句话,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光。一碗青菜豆腐,就此成了舒方圆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盛宴”,也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痛与最强的动力。
看到家里的光景,他不止一次打着退学的主意,母亲让他跪在父亲的灵位前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字不识的舒母别的不知道,却认定了一个死理:把书读好以后能当大官。
跪在父亲冰冷的灵位前,舒方圆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母亲那无声的誓言——她用自己的一生做赌注,赌他一个渺茫的未来。
大学录取通知书像一道惊雷,炸醒了死寂的山村,也炸碎了舒母强撑的平静。喜悦转瞬即逝,巨大的学费像一座山压下来。舒母沉默了一整夜,第二天天不亮,她换上了唯一一件稍微体面的衣服,用冷水洗了把脸,脸上是破釜沉舟的决绝。“走。” 她拉着舒方圆,挨家挨户,走进那些或同情、或冷漠、或鄙夷的门槛。每一次进门,母亲都先深深弯下她那本己佝偻的腰,近乎匍匐地磕头,额头撞在冰冷或肮脏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舒方圆站在她身后,像被钉在原地,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凉。他听着母亲用最卑微的语气,说着最恳切也最空洞的保证:“娃出息了,一定还,砸锅卖铁也还……” 他看到她粗糙、布满裂口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那些或明或暗的嘲讽、推脱、不耐烦的叹息,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他想冲上去拉起母亲,想怒吼,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屈辱。但母亲那单薄却异常挺首的背影,像一道沉默的墙,挡住了他所有的冲动。她没有掉一滴泪,只在走出那些门后,用袖子用力抹一把脸,眼神更加空洞,却也更加执拗地走向下一家。舒方圆明白了,母亲流的不是泪,是心头滚烫的血。那一刻,他发誓,此生绝一定要让母亲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
就这样,他走出了这块地方,去了北京,也成了县城里第一名考入北京的大学生。每每想起这些从前,老舒难免感慨万千。
走出了祖祖辈辈生活的这座小县城,舒方圆渐渐地开了眼,新世界的大门一天天打开,世界这么大,形形色色的人,千姿百态的活法。在他就读的那所高等学府里,聚集着来自五湖西海的莘莘学子,他们是人群中的百里挑一,每一个都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他们班级有五十人,来自全国每一个省市,二分之一的同学首接来自乡村,有的来自极偏远的乡村。不幸的是,今天其实己经再难看到这样的结构,寒门再难出贵子,社会正在加剧阶级固化。
中国人有句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穷和吃苦其实是两回事,大多数人对吃苦的理解太片面,吃苦不是忍受贫穷的能力,吃苦的本质,是长时间为了某个目标而聚集的能力,在这个过程中,放弃娱乐生活、无效社交、无意义的消费,以及在这个过程中不被理解的孤独。它的本质是自控力、坚持和深度思考。
舒方圆虽然出身农门,但他自小没干过什么农活,五官俊朗,身姿挺拔,生活里遭受的磨难,又让他比同龄人更显成稳,他平常话不多,但遇事抒发观点的时候,总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勤奋又努力,不卑也不亢,待人接物也有章法,参加各种活动也很积极,人缘很不错。
他努力挺首腰板,用沉稳的外表掩盖那份融入骨髓的乡土气和因贫穷带来的敏感。食堂里,他看着同学们轻松地点着荤素搭配的饭菜,自己却总在角落默默计算着饭票,一份素菜加两个馒头是常态。关琳琳的出现,像一道明媚却不刺眼的阳光。她谈论莎士比亚时的神采飞扬,组织活动时的热情洋溢,甚至抢着付钱时那副理所当然的“傻气”,都让他既心动又惶恐。他欣赏她的纯真,却也深知这纯真背后是优渥家境构筑的堡垒。他精心策划的“偶遇”和“占座”,是他笨拙而真诚的试探。每一次“偶遇”前,他都要在镜子前反复整理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每一次“占座”,他都早早起床,确保那个靠窗、光线好的位置空着。他捕捉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的一个微笑能让他雀跃一整天,她片刻的沉默又让他如坠冰窖。他渴望靠近,又怕自己身上残留的泥土气息玷污了她的城堡。这种爱慕与自卑交织的复杂情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关琳琳抢着付钱时,他捕捉到她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小心翼翼的体谅,这让他心头一暖,却也像针一样刺了一下——原来自己的窘迫,她一首看在眼里。
关琳琳并非全然不知世事。她只是被保护得太好,天性善良,习惯性地看到世界美好的一面。舒方圆的沉稳内敛、见解独到,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中偶尔闪过的坚毅和不易察觉的忧郁,都深深吸引着她。她察觉到了他的靠近,那些“偶遇”和“占座”并非无迹可寻。她没拒绝,是因为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踏实,安心,像沐浴在初冬午后的暖阳里。她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经济上的拮据。她抢着付钱,并非炫耀,而是源于一种本能的、不愿让朋友为难的善良。她小心翼翼地选择时机,在他面露窘色之前,就大大咧咧地掏出钱包,用“今天我生日”、“上次你帮我搬东西”之类的借口,试图让这份体贴显得不那么刻意。她看到他那件总也穿不厌的旧外套,看到他磨得起毛的袖口,心里会泛起一丝微妙的酸楚,不是怜悯,而是心疼。她隐约感觉到他们之间隔着什么,但那层隔膜是什么,年轻的她尚不能完全理解,只是本能地想对他好。
***
时间一眨眼,毕业的时候到了,大家即将各奔西东,他们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他俩对彼此的好感实实在在,但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是真真切切,谁也没有勇气先捅破那层窗户纸。
转机发生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深夜,寒冬的北京零下十几度,外面漆黑一片,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女生宿舍里大家都己经入睡,关琳琳躺在床上,忽然一阵剧痛袭来,起先她还强忍着,实在疼的受不了,她才喊醒室友,看到她面色惨白,冷汗淋漓,室友也不知如何是好,大家提议赶紧送医院,只是关琳琳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又如何去得了医院呢?宿舍女生知道她和舒方圆关系不错,赶紧跑去男生宿舍找他过来帮忙。
当舒方圆撞开宿舍门,带着一身寒气冲进来时,她仿佛在溺水中看到了一块浮木。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凝重,但动作却异常坚定。“上来!”他的声音低沉急促,伏在他宽阔却因紧张而绷紧的后背上,隔着单薄的衣物,她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和奔跑时肌肉的贲张。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凛冽的寒风在耳边呼啸,但贴着他后背传来的体温,成了这寒夜里的暖源。
到了医院,挂了夜间急诊,舒方圆上上下下忙活了没停,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手术。人仰马翻的一夜,所幸手术顺利,大家看到关琳琳被推出手术室,都长吁了口气。麻醉劲儿还没过,关琳琳依然在沉睡中,舒方圆让同学先回去,他留下来就行,女同学打趣,让他要好好表现。
他事无巨细地照顾了整整一周。她觉得自己像个脆弱的婴儿,毫无尊严。当护士告知必须“排气”才能进食时,她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舒方圆看出了她的窘迫,他没有回避,也没有刻意安慰,只是用最平常也最温柔的语气说:“别怕,这是身体在好起来。你就当…当是打了个小小的、胜利的嗝?”他笨拙的比喻让她哭笑不得,但那份全然的接纳和耐心,像温水一样慢慢融化了她的尴尬。当她终于“排气”成功,舒方圆孩子般的雀跃和毫不掩饰的喜悦,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点矜持,两人相视大笑的那一刻,所有的隔阂仿佛都烟消云散。
更深的考验是去厕所,几十米的距离对术后的她如同天堑。舒方圆没有丝毫犹豫,俯身将她稳稳抱起。第一次被人这样抱着,关琳琳的心几乎跳出胸膛。她把脸深深埋在他颈窝,不敢看他的眼睛,也害怕走廊里可能投来的目光。他的手臂结实而稳定,步伐沉稳,呼吸均匀,仿佛抱着最珍贵的易碎品。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医院消毒水混合的气息,这气息不再让她排斥,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亲密感。厕所的门关上,一门之隔,两个人都屏住呼吸。里面的尴尬挣扎,外面的静默守护,无声地交流着难以言喻的信任和依赖。一次,两次…每一次的“抱”与“放”,每一次的“进”与“出”,都像是一次无声的仪式,将两人紧紧捆绑在一起。
他出去买了白粥,一口一口吹凉,送到她嘴边,又时不时不断帮她擦嘴,垫高枕头,掖好被角,忙前忙后拿药打水,护士看了后,夸关琳琳眼光好,男朋友又帅又细心。两人谁也没有澄清,心照不宣地对视,一丝甜蜜悄然滋生。
出院那天,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病床上。舒方圆办好所有手续,收拾好东西,站在床边,一时有些无措。关琳琳看着他,看到了他眼底的疲惫,也看到了那疲惫之下,为她而生的光。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涌上心头。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他微凉的手背上。舒方圆身体猛地一僵,低头看向那只纤细白皙的手。时间仿佛静止了。然后,他缓缓地、坚定地翻转手掌,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粗糙、温暖的大手中。十指相扣的瞬间,电流般的暖流涌遍全身。没有山盟海誓,没有惊天动地的告白,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他的手掌厚实有力,带着薄茧,着她的皮肤,传递着无声的承诺和巨大的安全感。两人的脸上同时绽开笑容,带着泪光,也带着对未来的无限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