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幕下的竞拍

夜色中的维多利亚港，褪去了白昼的喧嚣，披上了一层神秘而深邃的丝绒面纱。一艘艘巨大的货轮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静默地锚泊在墨色的海面上。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船舷，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哗——哗——”声，仿佛时间本身在呼吸。被璀璨商圈环抱的港岛与九龙，化身为光之巨人，守卫着这片水域。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身披流动的华彩霓裳，毫不吝啬地将七彩光芒倾泻入海。海面于是化作一块巨大的、动态的调色盘，彩虹般的光影随着微风的轻抚，被揉碎、拉长，再一层层推向远方，迭代不息，如梦似幻。

千百年来，这奔流不息的海水，目睹了多少故事在此开幕又仓促落幕？它仿佛带走了一切，又仿佛将所有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沉淀在了这深不见底的碧波之下。

矗立于中环干诺道5号的“东方文华酒店”，自1963年落成起，便是传奇与奢华的代名词。站在它高层的落地窗前，维多利亚港的壮丽画卷尽收眼底。无数名流显贵曾在此下榻，但真正将它烙印在集体记忆深处的，却是2003年那个令人心碎的春日——4月1日。那一天，被无数影迷挚爱的“哥哥”张国荣，选择从这座酒店的24层纵身一跃，将他璀璨如星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那个黄昏。无人知晓那一刻他内心经历了怎样蚀骨的绝望，又或是抱有何等决绝的念头，要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与这世界割裂。一个才华横溢、风华绝代的巨星，在最辉煌的顶点选择陨落，留下的只有无尽的不解与绵长的惋惜。他的生命终结于春天，但每年此时，纪念他的鲜花依然会如约盛开在酒店门前。

人类的悲喜从来都不相通。

光阴如奔腾不息的河流，毫无怜悯地冲刷着每一条生命。十年时光，弹指一挥间。

2013年4月1日，晚上7点08分。文华酒店顶层拍卖大厅，灯火璀璨、座无虚席，一一场备受瞩目的现当代艺术品拍卖会正进入高潮。拍品名录星光熠熠：吴冠中的水墨意境、奈良美智的叛逆娃娃、刘野的童真寓言、毕加索的线条狂想……当然，也少不了香港本土名家与新锐的力作。整整100件拍品，含金量十足，拍卖会分上下两场进行。

入场门槛彰显着圈层的壁垒：50万港币的保证金是通往这场艺术盛宴的通行证，换取一本制作精美的拍卖图录。来宾中，既有志在必得的藏家，也有只为开眼界的看客。现场之外，网络竞拍的电子屏实时滚动着RMB、USD、EUR、HKD西组跳动的数字，将这场资本的角逐延伸至全球。

拍卖师阿文，身着笔挺的Armani黑色西装，细腿金丝眼镜后是精明的目光，一丝不苟的后梳油头配上醒目的红色领结与雪白衬衫，专业气场十足。他精神地站在聚光灯下，声音洪亮而富有煽动力：

“尊敬的各位来宾，大家晚上好。今夜华灯初上，我们又如约来到了美丽的中环，这里的每一帧都是故事，维多利亚港的风，载着故事里的人，世界永远熙熙攘攘，但是艺术却能让时间凝固，创造永恒不朽的价值。艺术品是人类优秀文化的表现形式，绽放的是艺术家智慧的光彩和思想的灵魂。每一件艺术品，都是人类智慧与灵魂之光的绽放！今夜，让我们共同沉浸于这场视觉与思想的盛宴，享受这被艺术点亮的非凡时刻！”掌声雷动，阿文满面春风，深深鞠躬致谢。随后，他戴上标志性的白手套，声情并茂地开启了第一件拍品的介绍。

观众席上，男人们西装革履，女人们珠光宝气，争奇斗艳。不少人的耳中塞着AirPods，低声细语——那是职业“代拍”的标志。多数拍品己是拍卖场上的“熟面孔”，前期一周的预览和铺天盖地的宣传（电视、报纸、周刊、地铁、网络），早己锁定了目标藏家，部分人甚至完成了竞买登记。

上半场尘埃落定，成交30件。最高价爆出小冷门——毕加索一幅风格近于手稿、未知名的小品，以600万港币落槌。这远超阿文内心预估的百万上限。但他深谙此道：溢价是市场的游戏规则，买家自有其逻辑。毕竟，这是毕加索！流通性就是硬通货。艺术圈看似广阔，实则是个抬轿子的小江湖。尽管有20件流拍在意料之中，阿文紧绷的神经己然放松，心中飞快盘算着丰厚的佣金与那触手可及的购房梦。

中场休息的钟声响起。身着素雅旗袍的服务小姐如穿花蝴蝶，奉上精致的法式甜点与香槟。宾客们彬彬有礼地交谈走动，气氛既不热烈也不冷清，维持着恰到好处的优雅。

拍卖进入尾声，己有宾客悄然拿起手包，准备离场。无论真心热爱艺术与否，阿文都对他们报以职业的真诚感谢。

压轴登场的是第100号拍品。 图录介绍它出自一位正崭露头角的年轻女画家之手：英国皇家美术学院毕业，国际奖项加持，师承名家。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委托人——当红女演员萧莺莺。她因在内地热播两岸三地合拍古偶剧中饰演讨喜女二号而人气飙升，频频制造话题，流量正盛。宣传预告的神秘嘉宾，果然是她。

萧莺莺的出现，瞬间点燃了场内的空气。她身着一袭烈焰般的红色裹胸曳地长裙，左手优雅地轻捂胸口，摇曳生姿地走上台前，目光顾盼生辉。她向阿文伸出右手，阿文忙不迭地迎上。然而，萧莺莺的手却并未落在他掌心，而是调皮地抬高，悬停在他的唇边，同时向台下抛出一个电力十足的媚眼。阿文会意，顺势捉住那只纤纤玉手，在白皙的手背上印下深深一吻，久久不放。台下顿时口哨声、欢呼声西起，气氛被推至沸点。

萧莺莺娇嗔地轻拍阿文依然紧握的手，又朝台下嫣然一笑，送出一个飞吻。这才从阿文手中接过那幅尺幅巨大（300.5cm x 200.5cm）的抽象画作《她》。

她深情款款地举起话筒：“亲爱的朋友，你们好吗？我是萧莺莺。在这里见到大家，真的是太高兴了，非常荣幸在这样的场合和大家见面，今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收获满满，也祝各位收获满满，我爱你们每个人。”声音甜腻而富有感染力。

“哎呀，大家别光看我嘛，人家会害羞的了，”她语气越发娇柔，“请大家把目光聚焦在我手上这幅非凡的作品——《她》！它是不是充满了独特的魅力？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我就被深深的震撼了。这幅画出自一位才华横溢却极为低调的美女画家之手。相信我，它的价值绝对超乎想象！”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煽情与郑重，更重要的是：“我的这位朋友，是一位充满爱心的公益使者！她决定，将这幅作品的全部拍卖所得，无偿捐赠给香港同福儿童福利院！请大家一定支持我完成这个爱心任务哦！否则，人家可是要伤心的呢~” 她眼波流转，仿佛有泪光闪烁，捂着胸口，深深地向台下鞠了一躬，“我在这里，替福利院那些可爱的小天使们，提前谢谢各位的善心了！”

阿文接过画作，向全场展示。《她》由红、黑、灰三色浓烈交叠，颜料以近乎暴力的笔触层层叠涂，像血液、阴影与尘土彼此纠缠。线条忽明忽暗，在画布上交错盘绕，仿佛一张破碎却不肯松开的网，拼命想困住某种正在溢出的情绪，又像是在慌乱地闪躲、遮掩一段深入骨髓的隐秘伤痛。

没有具象的形体，却爆发出惊人的情绪张力。它不像是在描绘某个画面，更像是某种压抑许久的情感爆炸之后的痕迹。远远看去，它像燃烧后的残骸，又像尚未凝固的伤口，令人忍不住一步步靠近，去猜测、去破解那些看似无序实则指向明确的线条中，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画面左下角，一行微小而潦草的签名：“Jean”。

像一声低语，又像一把钥匙。

有人带头鼓掌，掌声迅速蔓延开来。萧莺莺在聚焦的镁光灯中，捂着胸口，仪态万方地缓缓走下台阶。然而，就在她步下最后一阶时，脚下似乎被曳地长裙绊住，身体一个趔趄——“啊！” 全场惊呼！刺眼的闪光灯瞬间亮成一片！“喀嚓！喀嚓！”的快门声疯狂响起！她胸前春光乍泄！萧莺莺慌忙提起裙摆，惊愕地微张着O型的红唇，嘴角却诡异地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反应迅速的短发女记者青枫立刻脱下外套为她披上，搀扶着她匆匆离场。

“20万！” 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短暂的寂静。左侧角落，3号牌率先举起。举牌者是一位戴着口罩的年轻男子，眼神明亮锐利。他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中从容起身，微微欠身致意。

阿文心中本己笃定这件新人作品会流拍，此刻却被这峰回路转的局面激得精神一振。优秀的拍卖师最擅长的，就是在瞬息间捕捉真正的意向买家，并精准地撩拨起他们内心潜藏的竞争欲与占有欲。这不仅是竞价，更是一场由拍卖师主导的、关于人性与资本的智力博弈。

“30万！” 又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18号买家举牌。那是一位亚麻色长卷发的混血美女，慵懒地交叠着惊人的长腿，即使坐着，身姿也如超模般挺拔。狭长的琥珀色眼眸微微眯起，流转着迷离而野性的光芒，的热辣红唇轻启，报出“30万”如同报出“30块”般随意。紧身短裙勾勒出玲珑曲线，蜜糖色的肌肤在灯光下散发着原始的张力，整个人明艳得不可方物。

美女总是焦点。场内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18号美女坦然接受着各色目光的洗礼，不经意间，目光扫过萧莺莺离去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探究的目光在画作与美女间逡巡。很快，第三位竞争者出现：“50万！” 举牌者是一位穿着格格不入的深蓝色运动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他夹在满场华服中显得分外扎眼，似乎心不在焉，报价后便抱臂而坐，AirPods紧贴耳朵，嘴唇微动，对周遭目光置若罔闻——典型的职业“代拍”形象。

阿文压下心中暗喜，语速加快，语调更具煽动性：““好的！这位充满爱心的先生出价50万！前面的3号绅士和18号美丽的小姐，考验你们爱心深度的时刻到了！福利院的孩子们在期待，我们所有人都在期待！更高的爱心价在哪里？”

话音刚落，网络竞拍屏上的数字陡然跳动——80万港币！

在众人惊讶的哗然与好奇的议论声中，阿文果断落槌，声音洪亮而圆满：“爱心有价，情义无价！80万！恭喜网络上的这位爱心买家！也感谢所有参与竞价的嘉宾！今晚的拍卖会圆满结束！”

***

酒店地下车库，刚刚那位惊艳全场的18号美女买家——杨怡，戴上超大墨镜，遮住大半张脸，施施然坐进一辆火红的法拉利跑车驾驶座。副驾上坐着的，正是第一个举牌的3号口罩男——曲棋。后座上，赫然摆放着刚刚以80万成交的拍品——《她》。

曲棋忍不住侧头问道：“实在我想不通，有钱人是不是脑子有病？这幅画…你觉得凭什么值80万？？”杨怡没有立刻回答。她透过后视镜凝视着那幅被包裹起来的巨大画作，红唇紧抿。值多少钱？这个问题她并不关心，但是她好像被下蛊般，一定要带走这幅画，她自己也说不清缘由。那画中喷薄而出的、近乎自毁的浓烈情绪，那挣扎、困顿、绝望却又带着一丝隐秘渴望的线条，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无法移开视线。

一种宿命般的共鸣，在无声地嘶鸣。

不远处，一辆黑色的阿尔法缓缓驶过。后车窗降下，露出萧莺莺妆容精致的脸。曲棋朝着她的方向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扬声笑道：“回见，萧大明星！” 话音未落，他一脚油门，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跑车一溜烟地消失在车库的出口，而斜对面不远处的40号车位上，赫然停着的则是那辆著名的宝马，车身依然一尘不染，这原是那位跳楼影星张国荣生前最喜欢的一台车。

不久后，权威的《收藏》杂志对此次拍卖进行了专题报道，详细公布了每件拍品的成交价。可以预见，这些数字将成为它们未来在艺术市场沉浮的新起点。而与此同时，八卦娱乐周刊的头版头条，则被萧莺莺在拍卖会台阶上“不慎”走光的各种角度高清特写占据，耸动的标题赫然印着：

“萧莺莺慈善拍卖‘为爱露胸’？ 爱心还是博眼球？”

艺术的光环与娱乐的喧嚣，在“东方之珠”永不落幕的舞台上，交织出一曲浮世绘般的咏叹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