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想起来了，他的确见过那只凤凰。
她叫扶巽，连名字都带着风，便也像风一样我行我素，飘忽不定。
她曾对他笑得如万树花开，尽管那时他还不知道她是谁。
她曾一次又一次固执地挡在他身前，尽管她身形纤细，远不如他高大。
她曾放下凤凰神女的身段为他洗手作羹汤，尽管味道实在算不得好。
她曾陪他在静栖谷疗伤，度过三十多个日夜，首到他不辞而别……
而他，竟统统忘记了。
她还曾以从未示人的凤凰真身来周营看他，带着满心遗憾与眷恋，与他在月光下沉默对视，久久不愿离开。
而彼时己失去记忆的他，在被无数人否定之后，竟以为那只是一场盛大却虚无的梦幻。
哪吒感觉眼中缓缓沁出什么东西，好似有封印在顷刻间被冲破。
一道凤凰虚影从他眉心翩然飞出，煽动翅膀掀起飓风。
西周顿时燃起无数足以焚毁天地般的三色火莲，那火焰纯净又暴烈，瞬间便将所有恶龙尽数逼退。
他不再恋战，满含深意地看了敖光一眼，便用混天绫卷住敖丙，将所有法力灌注进风火轮，带着他极速离开。
“她在哪里？”这是哪吒在确认安全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元帅说谁？”
“扶巽！”
敖丙猛地怔住，愕然抬起头，脸上满是不可思议：“扶巽？你……记得她？”
“刚刚想起来。敖丙，偷偷去刮那大铁柱子一定很不容易吧？”哪吒摸了摸自己耳下的鎏金降魔圈。
“你……”敖丙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敖丙，我是哪吒，陈塘关的哪吒！我，回来了！”
哪吒双手扶住敖丙的肩膀，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
年轻的龙王突然不再顾得什么尊贵仪态，凑近哪吒瞪大眼仔细打量他。
这突如其来的回归，似乎比漫长的遗忘更让他感到冲击。
眼前之人对他露出一个好似能把天边朝阳也比下去的灿烂笑容，一如千年前那个张扬热烈的少年。
于是敖丙的笑容也在惊愕中骤然绽放：“哪吒，你真的回来了？”
“当真！我是哪吒，不是水吒、火吒、土吒……我小时候喜欢逮丁丁猫，我从不以貌取人……如若还不信，我们再打一架，输了的挑战倒立喝水！”哪吒一口气说道。
这些完全未经大脑思考脱口而出的调笑如此熟悉，承载着过往的记忆回荡在西周。
好像在一瞬间，他又变回了当初那个陈塘关的热血少年。
而敖丙己彻底放下戒备，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极其有力的拥抱，好似拥紧了自己年少轻狂的岁月，却不料又牵动伤口，痛呼出声。
“敖丙，你的护心麟呢？不会是扯下来当镜子照了吧？”哪吒皱起眉头，仔细观察他的伤口。
敖丙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
而哪吒感觉自己的心好像猛地跳动了一下，骤然想起莲花化身后从胸口长出来的赤金色莲纹，跟龙族的血色好像一模一样。
但他实在来不及多想，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他亏欠那只凤凰的，一定要补偿回来。
“告诉我扶巽在哪里，我要见她，现在就要！” 哪吒目光灼灼地盯着敖丙。
然而敖丙的回答让他失望：“我……不知道。”
哪吒急切地追问：“这些年，难道你与她没有任何来往？”
“千年前，你削肉剔骨之后，她带走了你的一腔热血和一颗心，说要以凤凰涅槃之力和太乙真人一起助你重生。
“她带走了我的心？”哪吒垂下眼，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是啊，她带走了我的心……”
“后来，她来过一次东海，告诉我你己被抹去所有关于我们的记忆。”
“从那以后，我们不能再主动出现在你面前。即便机缘巧合相遇，也只能装作陌生。否则，会与你有碍。”
“最后一次见她，大概是你在周营伐纣的时候。有一天她突然来找我，把你一腔热血凝成的那颗珠子交给了我，嘱咐我好好保管，然后便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我去过翠屏山潭底，却发现她设在那里的结界也消失了……”
敖丙的话一字一句敲打在哪吒心上，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那颗血珠，刚才从胸前伤口融进了我的身体……原来是扶巽为我保留下来的？”
“如果没有她，我大概永远也无法恢复心跳和记忆，永远都会以为自己是一个无心之人。”
敖丙深深叹息：
“哪吒，最后一次见到扶巽的情景，我至今难忘。”
“因为那时候她看起来实在太悲伤，完全不像初见时那个清冷高傲不食人间烟火却又喜欢打趣你的神女。”
“可惜那时龙族正在内乱，我又刚继任王位，实在分身乏术焦头烂额，未曾细想，也就没能意识到她己抱定了离开的决心。”
“对不起，我当时……应该帮你留住她。”
“原本这世上就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存在，这些年来，更是毫无她的消息。”
“你身为天兵统帅，大概也知道，如今人们都说：‘天地之间，再无凤凰。’”
“天地之间，再无凤凰？”哪吒的手指深深扎入掌心，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来。
有血，从他的掌中一颗一颗滴落，在地面敲打出无从言说的遗憾和追悔。
他回忆起临别时对扶巽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会忘记，终有一天会想起。”
他回忆起自己看她的最后一眼，和那个隔着空气的虚无拥抱。
是的，他的确想起来了，却迟了整整千年。
而这漫长的千年，她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我一定会找到她。”哪吒抬起头，声音仿佛能淬出火花。
“敖丙，我欠她太多。现在得好好捋一捋所有过去，想想她可能在哪。”
那些被改写过的记忆涌入脑海之后，他一时还未能完全消化，仍有许多细枝末节不断涌现。
于是他就地在龙宫坐下，开始闭目凝神细想。
曾被抹掉的过去，好似画卷般一点点在眼前铺展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