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装睡!我知道你醒了。”
明姜扣上比甲,整理衣领,刚才感觉到人动了动,她就知道那小孩儿肯定醒了,见他半天没有动静故此叫了一句。
闻言,崔衡只好睁开眼睛,望着跪在床上,好奇地盯着自己的少女,分外眼熟。
真的是她!
他眨了眨眼睛,想撑着坐起,奈何手臂可能被打伤了,一用力猛地抽疼,他嘶了一声,差点摔下床去。
“你别慌,慢慢来。”
明姜打了个哈欠利落下床,看着他,“你昨天昏迷不醒,发了高热,我找人给你看过,其他没有什么问题。”
“你感觉身体好点了吗?你身上还有伤?”
“咳咳!”想说话,崔衡一呼吸嗓子被刺激到不禁咳嗽起来,喉咙又疼又痒。
等他好一会儿平静下来,才操着嘶哑得比鸭子叫还难听的声音道:“多谢姐姐救了我,我…感激不尽。”
在宫里,不管宫女地位高低,对于他来说,都是要叫姐姐,姑姑才行。
这个房间和她的穿着打扮,崔衡己经自动对应上了称呼,自觉没有差错。
姐姐?明姜微微一愣之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虽然还没完全发育,但这的确是少女的身板儿。
她心里轻嘲的腹诽自己,不叫姐姐难不成叫哥哥么?
默默一叹往日不再。
“咳!”明姜战术性一咳,“那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当值?进宫多久了?”
“我叫崔衡。”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灰衣,顿了顿,“在,在浣衣房,进宫五年了。”
明姜心神微动,五年,他果然是当年东宫案牵扯进宫的罪奴。
辛者巷,浣衣房,这在宫里就属于发配的地方,他该不会真洗了五年衣裳吧?
明姜点点头,转身出门去拿木盆从墙下的大水缸打水来,帕子粘湿拧干递给他:“洗洗脸。”
等他自己擦脸,明姜对他实在好奇,瞅了瞅人清秀的眉眼,问:“你能下床么,身体好点了吗?”
“能,好多了。”
崔衡自己撑着下床,没想到躺了一天一夜,才刚退热,身体空乏无力,脚一沾地差点摔个五体投地,幸好明姜眼疾手快抓住他:“你还需要再休息休息,等好了再动弹吧。”
却见崔衡摇头:“我不见了一天,再不出现,被掌事发现我又要受罚。”
明姜瞪大眼睛:“你都这样了,还要当值,不能告假吗?”
罪奴就是没有任何人权的,劳役到死为止。
知道明姜是太天真,崔衡看她一眼点点头,缓过眼前一阵眩晕,他慢慢拖着步子走向门边,回头行了个礼,“姐姐大恩无以为报,祝愿姐姐一生平安,别过。”
“哎呀!”
“小心……”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明姜还未及劝导,崔衡刚开门就和回来的林嫔对上,二人都吓了一跳,林嫔手里的药盅差点撒了,崔衡反应不及,脚跟互绊一屁股坐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这倒是补上了刚才的摔跤。
“……”明姜赶紧把他扶起来,顺势拖到了凳子上坐着,“你这样子,一股风就吹倒了,还要去干活,不要命啦!”
“就是啊,要干活也不急于一时。”林嫔明白过来,赶紧放下药盅和食篮,倒出满满一碗汤药放到崔衡面前。
崔衡看看她们,再看药碗,一时痴了似的怔忡着不动。
明姜正要试试药碗烫不烫手,便见桌子上忽然多了几滴水珠。
空气霎时静了。
“啪嗒…”桌子上的泪珠更多了,一点点像绽开的水球,然后汪成了一片小水洼。
小孩儿低着头无声落泪,安安静静,连身体都没有一丝颤抖,只有泪珠像断线的珠子砸落桌面。
明姜愣了,她和林嫔面面相觑。
顿了好一会儿,明姜拍拍他的肩膀,端着药碗塞到他手里,无声示意他先喝药,不然凉透了。
最终崔衡沉默地捧起药碗,不顾滚到碗里的泪珠,和着咸涩的眼泪将苦腥的汤药一饮而尽。
他是要活着。
用尽一切手段活下去。
才有可能做其余的事。
心中多年来积郁的一腔酸涩化成决堤的一场泪水,无他,只因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收到不求回报的善意。
摧毁一个人内心的坚壁厚墙往往只需要一点无意中的善悯。
一切欺压,侮辱,伤害,谩骂都不能让崔衡有丝毫动摇,可素不相识的少女和妇人无条件的援手让他曾经埋葬的柔软复苏,所以击溃了他自己的心理防线。
小孩儿喝苦药的姿势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明姜看得暗暗挑眉。
—
“你几岁了?”
等林嫔收拾了饭后碗碟出门,明姜打破安静,询问一首沉默不语的崔衡。
“十岁。”
明姜随意啧了一声,可怜的孩子,年纪轻轻吃了半生的苦。
崔衡抬起微红的眼眸,黑亮的眼眸瞥了她一眼又匆匆低下头,小声问:“姐姐叫什么名姓,还有刚才那个姑姑,我想知道你们的名,以后有机会定当报答你们的恩情。”
“得了吧,你这个小家伙管好你自己就不错了。”明姜双手捧脸,看着他那瘦得巴掌大的脸,摇摇头:“我们不需要你报答。”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崔衡抬头睁大眼睛神色认真。
他这个样子实在像个稳重的大人,明姜看他大大的眼睛,像葡萄子一样溜圆,忽然嘿嘿一笑,飞快伸出双手揪住他的脸颊扯了扯:
“这样的话,那就等你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了,不要忘记我们就行。”
她动作很快,崔衡没来得及反应,等她放开手后,他才点头:“我定不会忘记今日所言。”
明姜力道很轻,只是为了让他变一变脸,结果发现他非常能沉住气,一个小屁孩己经进化到波澜不惊了。
难以想象他这么多年经历了什么,五岁进宫当罪奴非常人也。
他能活到今天是个奇迹,明姜暗自唏嘘了一会儿,见他站起身,抬手朝她行了个礼,“我告辞了,姐姐别过。”
明姜点头,目送他矮小的身影出门去,她想也许只是萍水相逢一面而己,皇宫这么大,他们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再见,这样就够了。
她日行一善,他捡回一命。
如果她还是受宠的公主,倒是可以考虑找关系把人调离浣衣房,可惜她现在自身难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