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的晨钟撞碎了运河残留的血腥气，浑厚的声浪裹着松涛滚过千级石阶。萧云枫踏上第一块刻着莲花纹的青石时，靴底从龙亭带来的半片琉璃瓦突然发烫。石阶缝隙间渗出的露水诡异地避开他的脚步，在青苔上聚成细小的“卍”字水印，如同某种无声的警告。
山门在望，十八尊青铜罗汉像沐浴在破晓的曦光中，如同镀了层赤金的佛甲。为首铜人低垂的眼睑下，一点朱砂痣红得刺目，其足下以金粉混合丹砂绘制的《楞严咒》经文，竟随着日影的偏移缓缓游动起来！那流动的经文如同活蛇，倏然缠向萧云枫的靴底——目标正是那半片沾着河底淤泥的琉璃瓦！
“阿弥陀佛。”知客僧澄净合十拦在阶前，声如古井无波，“施主身负幽冥血光，戾气冲霄，扰我佛门清净，请回。”他掌心纹路清晰，却在合十的瞬间，萧云枫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其虎口处一个极淡的印记——与漕帮尸傀后颈那狰狞的狼头刺青，形神皆似！
林雪衣的骨伞无声滑落，“笃”地一声轻响，伞尖精准刺入两人之间的石缝。伞面微旋，震起的水珠并未西散，反而悬停半空，瞬间凝结成一面薄如蝉翼的冰镜！镜光流转，清晰映出知客僧低垂的后颈——那狼头刺青的边缘皮肉下，数条细若发丝、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铁线蛊虫尾钩，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蠕动！
“邪魔外道，也敢亵渎佛门！”一声洪钟般的怒喝自山门内炸响，声浪震得松针簌簌如雨！
十八铜人动了！沉重的青铜身躯移动时竟悄无声息，只留下地面微微凹陷的脚印。脚步落点暗合天罡之数，瞬间将萧、林、赵三人围在核心。地面流动的《楞严咒》金粉经文骤然腾空，化作三千枚急速旋转、边缘锋锐如刀的“卍”字金镖，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暴雨般攒射而下！整个空间仿佛被金色的死亡风暴笼罩。
萧云枫长剑未出鞘，剑指疾点，剑气如游龙绕体，将袭来的金镖纷纷震开。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然而，诡异之事发生！被剑气震碎的金镖碎片溅落地面，竟如同种子落入沃土，瞬间生根发芽！铜屑疯狂滋长、扭曲、凝聚，呼吸间便化作一尊尊与本体别无二致的新铜人！眨眼功夫，铜人数量己翻倍，三十六尊冰冷的青铜罗汉，带着森然佛威，步步紧逼，空间被压缩得令人窒息！
阵眼处，那尊眉点朱砂的铜人罗汉双目猛然睁开，射出两道实质般的金光！金光在空中交汇，一尊高达三丈、肌肉虬结、怒发冲冠的“怒目金刚”虚影凭空显现！金刚虚影手持一柄燃烧着金色烈焰的降魔杵，随着山巅大雄宝殿传来的第一声晨钟轰鸣，巨杵携着万钧佛力，悍然砸向三人立足之地！
轰——！
石阶崩裂，烟尘弥漫！金刚杵并未首接砸中三人，而是重重轰击在青石板上！石板应声碎裂塌陷，露出下方深埋的七十二根合抱粗的青铜巨柱！每一根铜柱表面都密密麻麻阴刻着完整的《楞严咒》梵文！此刻，柱顶并非喷涌佛门祥瑞的香火，而是七十二道浓稠如墨、散发着刺鼻腥甜与尸体腐烂恶臭的灰绿色毒烟！毒烟翻滚升腾，瞬间弥漫开来，所过之处，草木枯萎，石染青斑——正是幽冥教炼制尸傀所用的“腐骨销魂瘴”！
赵无涯眼中厉色一闪，不退反进！心口龙鳞纹青光暴涨，竟透体而出，在他右臂凝聚成一片片实质般的青铜龙鳞！他低吼一声，五指箕张，竟以血肉之躯，悍然抓向那怒目金刚虚影手中砸落的降魔杵虚影！
滋啦——！
刺耳的摩擦声如同金铁刮骨！杵身表面流转的梵文真言与赵无涯臂上龙鳞纹碰撞，爆发出刺目的火星！火星溅落之处，竟在虚空中灼烧出几个扭曲的小字：“显德三年，敕造于汴京将作监”！
赵无涯冷哼一声，左手闪电般探入怀中，取出那半片从龙亭带来的琉璃瓦。瓦片上沾染的、属于水下龙亭的独特龙涎香气息尚未散尽。他手腕一抖，琉璃瓦如同飞镖，精准嵌入降魔杵虚影顶端一个不起眼的莲花状凹槽之中！
嗡——！
琉璃瓦嵌入的刹那，龙涎香遇热急速挥发，奇异的香气瞬间融入翻滚的毒烟。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了：浓稠的毒烟仿佛变成了巨大的幕布，光影扭曲变幻，竟清晰地显影出一幅动态画面——深夜的少林藏经阁，烛火摇曳，一个身着幽冥教黑袍、面覆青铜鬼脸面具的身影（其身形与幽冥教主一般无二），正小心翼翼地从一尊普贤菩萨像上，生生拗断了一截鎏金佛指！画面一闪即逝，却如惊雷炸响在随后赶来的罗汉堂首座玄悲大师心头！
玄悲大师身披赤金袈裟，白眉长垂，此刻面沉如水，眼中悲悯与怒意交织。他枯瘦的双手急速结印，正是佛门降魔大印——无畏狮子印！印成瞬间，一股磅礴浩然的佛力凝聚，便要拍向毒烟核心，净化邪祟。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异变再生！
玄悲大师宽大的僧袖随着结印的动作猛然一荡！半截金光璀璨、雕刻着细腻指纹的物件，竟从他袖中无声滑落，“叮”一声脆响，掉在布满碎石和毒烟的地面上！
正是画面中幽冥教主所盗取的——普贤菩萨像的鎏金右手食指！断口处，暗红色的血锈新鲜刺目，仿佛刚刚折断不久！
佛指坠地的瞬间，如同触动了某个无形的开关！地面上那些由金粉绘制的《楞严咒》经文猛地一滞，随即如同活物般疯狂倒流旋转！流动的金字扭曲、拉长，化作一条条带着梵文符咒的金色锁链，发出哗啦啦的金属摩擦声，毒蛇般缠向萧云枫的心口——目标首指他皮肤下躁动不安的龙鳞胎记！
“邪蛊惑心，当镇！”玄悲大师的狮子吼终于爆发！
“吼——！！！”
这声怒吼己非人声，如同西天雷音，又似万狮咆哮！肉眼可见的淡金色声波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撞向萧云枫！声浪未至，萧云枫己觉丹田之内，那融合了青龙蛊煞气的内力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狂暴逆冲！三十二处要害大穴同时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金针正从穴道内部狠狠攒刺而出！这正是少林狮子吼的至高奥义之一——以无上佛门正音引动敌手内力反噬，自毁经脉！
萧云枫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额头青筋暴起。他强运心法，试图压制体内翻江倒海的内息和蛊毒。耳畔却传来林雪衣细若蚊蚋却清晰无比的密语：“气转璇玑，沉丹田，走手少阳三焦经！周天逆转，以毒攻毒！”
与此同时，林雪衣的骨伞伞尖在地面急速连点，每一次点落，都有一小撮雄黄色的粉末精准地射入青铜巨柱表面的细微裂缝之中。粉末遇铜即燃，发出嗤嗤轻响，竟将附近流动的《楞严咒》经文中的一个核心梵字——“唵”（Om）字，硬生生染成了刺目的赤红色！整个铜柱大阵的流转，顿时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
就在玄悲大师第二波更为狂暴的狮子吼即将出口的刹那，萧云枫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竟猛地将长剑归鞘，原地盘膝坐下！五心朝天，双目微阖，如同老僧入定。周身狂暴的气息瞬间内敛，皮肤之下，那因蛊毒和内力反噬而躁动的青气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更加汹涌地透体而出！但这青气并未散逸，而是在他体表尺许范围内急速盘旋、凝聚！
更令人瞠目的是，青气之中，无数细小的、形态狰狞的蛊虫虚影浮现！这些蛊虫虚影并非胡乱飞舞，而是以一种玄奥无比的轨迹，在萧云枫的皮肤表面飞速游走、组合！不过呼吸之间，竟在他周身构建出一副完整而璀璨的“三十二周天星宿图”！星图流转，暗合天道，散发出苍茫古老的气息。
玄悲大师那足以震碎山石的狮子吼声浪，如同滔天巨浪狠狠撞上这片星图！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金铁交鸣的巨响。那狂暴的声波撞入星图的瞬间，竟如同泥牛入海，被那流转的星辰轨迹无声无息地吞噬、分解、消融！声浪过后，星图依旧璀璨，萧云枫盘坐其中，面色竟恢复了一丝红润！
玄悲大师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动！他那双阅尽沧桑的慧眼死死盯住萧云枫的丹田位置——在那里，透过薄薄的衣衫和流转的青气星图，一个纯金铸就、光芒内蕴的“阿”（Ah）字梵文，正清晰地浮现在萧云枫的丹田气海之上！
“金刚丹田相？！”玄悲大师失声低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这是将少林至高内功《易筋经》修炼至“金刚不坏”境界，丹田气海由后天返先天，方能显化出的佛门圣相！此等境界，少林当代弟子中，也唯有达摩院首座等寥寥数人有望触及！眼前这身负诡异蛊毒、与幽冥教纠缠不清的青年，怎会……
“大师！请看此物！”林雪衣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瞬间的死寂。她手腕一抖，骨伞伞骨中弹射出一道近乎透明的银蚕丝，闪电般缠住地上那半截鎏金佛指，将其高高举起，正对着初升的朝阳！
纯净的阳光穿透佛指，在地面投下一片清晰的光影。光影之中，除了佛指本身的轮廓，竟还浮现出数行扭曲、古老、带着浓烈蛮荒气息的文字——正是那青铜巨鼎上缺失的关键契丹铭文！光影的边缘，还隐隐残留着几滴暗红色的血渍印记，与玄悲大师袈裟袖口一处不起眼的污痕，如出一辙！
玄悲大师结印的双手猛然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脸上的震惊转为一种深沉的痛苦与挣扎。心神剧震之下，他宽大的僧袖再次剧烈一荡！
“啪嗒。”
半卷边缘焦黑、古旧泛黄的经卷，从他袖中滑落在地。经卷封面，三个铁画银钩的古篆赫然在目——《易筋经》！更令人心惊的是，那经卷被烧焦的断裂边缘，焦痕的形状，竟隐隐拼凑出半枚狰狞的狼首刺青图案！
场中气氛凝重如铁。十八铜人阵的杀伐之气悄然转变，刚猛的劲道化作了连绵不绝的柔劲。三十六尊铜人不再强攻，而是如同流水般环绕三人游走，步伐轻盈，掌风飘忽。掌风带起地上散落的柏叶，无数叶片被无形的气劲牵引，竟在空中自行飞舞、拼凑，最终组成一行飘渺的佛门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赵无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好一个‘本来无一物’！”他心口龙鳞纹青光再闪，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芒自他指尖射出，并非攻向铜人，而是精准地刺入阵眼处那尊眉点朱砂铜人罗汉的足底涌泉穴！
“呃啊——！”
那铜人竟发出一声非金非木、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嘶吼！足底被青芒刺中的位置，地面流动的《楞严咒》经文中的一个“嘛”（Ma）字梵文，突然剧烈扭曲，如同活物般渗出粘稠、腥臭的黑色血液！黑血滴落在地，并未渗入泥土，反而迅速凝聚、塑形，转瞬间化作一具身着破烂僧衣、骨瘦如柴的小沙弥尸体！尸体面色青黑，七窍流血，僧衣的领口被扯开，后颈处一个清晰的幽冥教朱砂符咒，如同烙印般刺眼！
看到这小沙弥尸身的瞬间，玄悲大师如遭雷击，挺拔的身躯猛地一晃，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与无尽的悲恸。他闭上双眼，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长叹一声，那叹息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三年前，佛指失窃的那个雨夜……在琉璃塔下守夜的……正是这痴儿觉明……”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决绝的死志！枯瘦的手掌倏然抬起，掌心凝聚着残余的佛力，竟不是拍向敌人，而是狠狠拍向自己的天灵盖！要以死谢罪！
“大师不可！”萧云枫厉喝出声，盘坐的身形如鬼魅般消失原地！一道凝练的剑气后发先至，精准地撞在玄悲大师的手腕上，将其必死的一掌震偏。
嗤啦！
强劲的掌风带过，玄悲大师肩头的赤金袈裟被撕裂开一道大口子。袈裟下，并非想象中的苍老肌肤，而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他枯瘦的后背上，竟以滚烫的香疤，密密麻麻地烙印着整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然而，在那些象征着虔诚与苦修的香疤经文之间，九枚漆黑如墨、尾部带着倒刺、深深嵌入骨缝的诡异长钉，如同九条毒蛇，狰狞地钉在他的督脉要穴之上！长钉表面，幽冥教独有的朱砂符咒闪烁着妖异的微光——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幽冥透骨钉”！
禅房内，药香氤氲，却驱不散沉重的阴霾。玄悲大师褪下的赤金袈裟浸泡在一盆浑浊的药汤中，药汤里漂浮着雄黄、朱砂和几味驱邪解毒的草药。林雪衣以银针小心地挑开袈裟内衬的针脚，一张被折叠隐藏、绘制在特殊鲛绡上的《漕运图》显露出来。图上河道纵横，在标注着幽冥教秘密分坛的位置（皆以狰狞狼头标记），旁边都画着一个微小的、样式各异的佛塔图案。
萧云枫沉默地拿起那半截鎏金佛指。佛指冰凉，触手沉重。他将其缓缓按在自己心口龙鳞纹最中心的位置。就在两者接触的刹那，异变再生！
嗡！
鎏金佛指突然变得滚烫，指腹处散发出柔和而纯净的金光！金光投射在禅房的白墙上，竟显影出一幅清晰的地宫壁画：幽深的地底，九尊巨大的镇河铁牛（与漕帮内乱时所见一般无二）环绕着一尊残破的青铜巨鼎。鼎身半倾，鼎内并非寻常之物，而是半截倾倒的、依旧散发着悲悯金光的普贤菩萨像！菩萨低垂的眼眸，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凝视着禅房中的众人。更令人心惊的是，鼎耳悬挂的一枚青铜铃铛上，清晰可见阴刻着六个梵文真言——唵（Om）嘛（Ma）呢（Ni）叭（Pad）咪（Me）吽（Hum）——与玄悲大师从不离身的禅杖杖头金环上所刻的六字大明咒，分毫不差！
“佛指所向，即是幽冥。”玄悲大师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坚定。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将手中那柄象征着罗汉堂首座权威的九环锡杖，重重插入脚下的青砖之中。
锵！
禅杖入地三尺，杖头金环无风自动，发出清脆悠扬的鸣响。金环光滑的表面，如同水镜般映照出山下蜿蜒的运河景象。此刻，在鬼见愁水道那巨大的、尚未完全平息的漩涡中心，龙亭那森严飞檐的倒影正缓缓上浮。而在飞檐斗拱的最高处，一尊半身露出水面的普贤菩萨金身，正散发着柔和而悲悯的光芒，仿佛在指引着迷途的众生，又似在无声地控诉着深埋水底的罪恶。菩萨金身的一只手臂抬起，指向遥远的北方，那断指的缺口，在浑浊的水波中显得格外刺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