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把陈小川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得像只不安分的猴子。
他咬着铅笔头,盯着桌上摊开的账本。父亲陈老西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里的火光一明一暗,跟屋里那盏快没油的煤油灯较着劲。
"算出来没?"陈老西吐出口烟,"王会计明早要来拿工分账。"
陈小川没吭声。他正盯着账本上那串数字——"张富贵:7月工分28.5,借支15元;李翠花:7月工分31,预支20元..."这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是父亲写的,旁边还有几个模糊的手指印,估计是蘸了口水翻页时留下的。
算盘珠子在他手指间噼啪作响。
秀秀说过,全村就他家还留着这个老算盘,红木框子都被磨出了包浆。陈小川却觉得这比学校发的计算器顺手——至少不用怕没电。
"爹,李婶的工分算错了。"他突然说,"她上个月请了三天假照顾发烧的娃,该扣4.5个工分。"
陈老西的烟杆停在半空:"你咋记得?"
"上周三我去卫生所给娘拿药,看见李婶背着她娃打针。"陈小川头也不抬,手指飞快地拨着算珠,"那天是7月18号,该扣..."
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
陈老西凑过来看账本,胡子扎在儿子头顶。陈小川闻见父亲身上那股汗味混着旱烟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猪油香——肯定是娘偷偷给他煎了荷包蛋补脑子。
"你小子..."陈老西的声音有点怪,"脑袋里装了个算盘?"
陈小川咧嘴笑了,缺了的门牙漏风:"装了整个生产队呢!"
屋外突然传来扑棱棱的声响。陈小川扭头看去,几只萤火虫正撞在窗纸上,绿莹莹的光点像撒了一把碎星星。
他忽然有了主意。
"爹!我出去会儿!"陈小川跳起来就往门外窜,差点带翻煤油灯。
"账本还没——"陈老西的喊声被甩在身后。
夏夜的风裹着稻花香扑面而来。陈小川光着脚丫踩过晒场,草屑扎在脚底板也顾不上。他在田埂边折了根空心芦苇,又找了片南瓜叶卷成漏斗状。
"十七、十八、十九..."他猫着腰在草丛里数着,每抓到一只萤火虫就塞进芦苇管里。那些小虫子在他手心里发烫,像捏着几粒刚出锅的糯米糍。
当他把装满萤火虫的芦苇管挂在屋里时,整个账本都浸在了一层柔和的绿光里。
陈老西张着嘴,烟杆掉在地上都没察觉。光晕中,陈小川看见父亲眼睛里映着点点萤火,像是把整个夏天的星星都装了进去。
"这下看得清了!"陈小川得意地坐回桌前,却听见肚子咕噜一声响。
灶房里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娘肯定又在热剩饭——自从他帮队里算账,娘总说"费脑子的活儿得吃饱"。
陈老西突然起身出去了。回来时手里端着个粗瓷碗,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油汪汪的蛋黄颤巍巍的,上面还撒了几粒葱花。
"吃。"父亲把碗往他面前一墩,"算完把灯灭了,萤火虫...别折腾死了。"
陈小川捧着碗,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起去年除夕,爹把唯一的鸡蛋让给爷爷时也是这个语气。
夜更深了。
萤火虫的光渐渐弱下去,陈小川轻轻晃了晃芦苇管,那些小东西又挣扎着亮起来。账本上的数字在绿光中变得鲜活,仿佛每一笔工分背后都站着个汗流浃背的人影。
他算到最后一页时,发现有个名字被反复涂改过——"陈老西:7月工分42"。这个数字比实际多了三天,墨迹也比其他记录新。
陈小川的手指悬在算盘上。他清楚记得父亲中暑那天,是七月最热的正午,他送凉茶去田里时看见爹跪在稻丛里呕吐。
算珠啪地归位。
他蘸了蘸墨水,把"42"划掉,在旁边工整地写上"39"。想了想,又在这行底下添了句:"7月12日中暑,扣3工分。"
窗外的蟋蟀叫得震天响。陈小川吹灭终于油尽的煤油灯,萤火虫的光立刻填满了黑暗。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忽然长高了一大截。
第二天清晨,王会计来取账本时的表情,陈小川记了很多年。
那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瘦高个,先是皱眉翻看改动的部分,突然瞪大眼睛:"老陈!你儿子是个神算子啊!"他指着李婶的工分栏,"连她家娃哪天发烧都记得?"
陈老西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头也不抬:"随他娘,脑子快。"
但陈小川看见,父亲的镰刀磨得特别慢,特别仔细,刀刃在晨光里亮得像道银线。
晌午时分,村里就传开了——陈家小子半夜用萤火虫照明,把生产队十年的糊涂账都理清了。放学路上,秀秀追着他问:"真能当灯用?教我!"
陈小川把书包甩到肩上,里面装着那根己经放生萤火虫的空芦苇管:"今晚带你去抓,不过..."他眨眨眼,"得用你的《成语词典》换。"
"想得美!"秀秀涨红了脸,却从兜里掏出块麦芽糖,"这个行不行?"
糖块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陈小川接过来掰成两半,大的那块塞回秀秀手里:"利息。"
他们身后,晒场上的大喇叭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接着是村支书兴奋的喊叫:"通知!县里要搞小学生珠算比赛!一等奖奖钢笔!"
陈小川和秀秀对视一眼,同时转身往村小跑去。风吹起他们打补丁的衣角,像两面小小的旗帜。
那天夜里,陈老西带回个意想不到的东西——一盏崭新的煤油灯。
玻璃罩子亮得能照见人影,底座还铸着朵牡丹花。陈小川知道,这得花掉父亲小半个月的工分。
"省着点用。"陈老西把灯放在桌上,语气硬邦邦的,"萤火虫...活不长。"
陈小川摸着冰凉的玻璃罩,突然发现灯座底下压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参赛用。"——是父亲的笔迹。
他抬头望去,陈老西己经扛着锄头出门了。月光把那个微微驼背的身影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稻田深处,和那些弯腰劳作的影子融为一体。
芦苇管静静躺在窗台上。
陈小川轻轻把它拿起来,对着月光眯起眼。管壁上还留着几点萤火虫的荧光粉,像永远也不会熄灭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