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偷瓜少年
八月的乡村,仿佛被放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太阳高悬在头顶,散发着炽热的光,那毒劲儿仿佛真能把人的皮烤得滋滋冒油。平日里叫得欢的知了,如今也被这酷热折磨得没了声响,躲在树叶间懒得发出一丝鸣叫。
七岁的陈小川,此刻正蔫蔫地趴在老黄牛那宽厚的背上,整个人就像一只被毒辣太阳晒得失去活力的壁虎。老黄牛的背,在太阳的炙烤下变得滚烫无比,陈小川光着的脚底板贴在牛皮上,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下面血管在突突地跳动。
他半眯着眼睛,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绿色田野,望向远处张老汉家的西瓜地。那片西瓜地,在阳光下绿得发亮,绿油油的瓜藤相互缠绕着,在它们下面,藏着一个个圆滚滚的大西瓜,就像隐藏着的珍贵“战利品”,诱惑着陈小川。
“川娃子!你又想偷瓜是不是?”清脆的喊声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这寂静的暑热。
陈小川头也不回,懒洋洋地挥了挥手里不知从哪折来的树枝,那树枝上还带着几片嫩绿的叶子,此刻却被他随意地摆弄着:“放你的牛去,别管我。”
秀秀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她那两条俏皮的羊角辫上不知何时沾了些草屑,红扑扑的脸蛋在烈日的暴晒下显得愈发通红,像是熟透了的苹果。她双手叉着腰,瞪着陈小川,眼睛里满是嗔怪:“张老汉说了,再逮着你偷瓜,就告诉你爹!”
陈小川听到这话,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那豁口让他的笑容多了几分顽皮:“那你告呗,反正我爹打我的时候,你就在旁边哭。”
秀秀被他气得首跺脚,小辫子跟着一甩一甩的。可还没等她再说出什么反驳的话,陈小川己经一骨碌从牛背上滑了下来,像只敏捷的小猴子,猫着腰就往瓜田里钻去。
偷瓜这事儿,在陈小川这儿可是个技术活。他早就摸清了张老汉的巡逻规律——每天午饭后,张老汉必定要睡个把小时的午觉,雷打不动。陈小川蹑手蹑脚地摸到田埂边,先是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把耳朵紧紧贴在地上听了听,确认没有脚步声后,才敢伸手去摸最近的一个西瓜。
“要挑声音闷的,熟的才甜。”他在心里默念着偷瓜口诀,那口诀是他以往偷瓜失败又成功后总结出来的经验。手指轻轻敲了敲瓜皮,“砰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满意地点点头,判断这瓜是熟透了的。
可就在他准备伸手拧断瓜藤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而凶狠的“汪!”
是张老汉的看门狗,黑虎。
陈小川浑身瞬间一僵,原本灵活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他缓缓回头,正对上一双黄澄澄的狗眼,那眼睛里透着凶狠和警觉。黑虎龇着牙,嘴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喉咙里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前爪己经微微下压,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随时准备扑上来。
“完蛋……”陈小川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瞬间乱成一团,飞快地闪过几个选项——跑?不行,狗比他快,在这开阔的瓜田,他根本跑不过黑虎。喊?不行,张老汉就在不远处的瓜棚里睡觉,要是把他喊醒了,那可就更糟了。打?更不行,黑虎那锋利的牙比他的拳头硬多了,真要打起来,他肯定占不了便宜。
那就只能——智取。
他慢慢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缓慢而没有威胁。从兜里掏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腊肉干——这是他从自家灶台上顺来的,专门用来对付黑虎。
“乖,黑虎,吃肉。”他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些,把肉干往前一递。
黑虎的鼻子抽了抽,原本凶狠的眼神明显犹豫了起来,鼻子使劲嗅着空气中腊肉干的香味。陈小川趁机又往前凑了凑,肉干几乎都贴到狗鼻子前了:“吃吧吃吧,别叫,咱俩是朋友,对吧?”
狗终究是狗。黑虎的尾巴不自觉地摇了摇,喉咙里的低吼也渐渐停了下来,突然一口叼住肉干,转身趴到旁边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危机暂时解除。 陈小川松了口气,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奶奶个腿的,吓死我了”。赶紧伸手拧下西瓜,那西瓜沉甸甸的,抱在怀里就往回跑。可刚跑两步,他突然停住了——远处的田埂上,父亲陈老西正挑着两捆稻谷往晒场走。
烈日下,父亲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沉重。他的背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在晒得黝黑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亮晶晶的痕迹,那痕迹就像一道道刻在他身上的岁月印记。扁担深深勒进肩膀的肉里,把肩膀都勒出了两道红红的印子,每走一步,脚都会陷进泥里半寸,再费力地出,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陈小川突然觉得怀里的西瓜变得沉甸甸的,重得他几乎抱不动。
“川娃子!你愣着干啥?快跑啊!”秀秀在不远处焦急地挥手,她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田野里显得格外响亮。
陈小川没动。他就那样盯着父亲的背影,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父亲。他看到父亲那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皮肤,看到父亲那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的双手,看到父亲那微微颤抖却又无比坚定的步伐。他第一次意识到——种地,真他娘的累啊。
“我以后绝对不种地。”他低声说,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像是在对自己发誓,“我要考大学,坐办公室吹电风扇。”
秀秀眨了眨眼,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我娘说咱们村十年没出过大学生了。”
“那我就当第一个!”陈小川突然咧嘴笑了,那笑容里有坚定,也有一丝倔强。他转身把西瓜往地上一砸,“砰”的一声,红瓤黑籽在阳光下炸开,像一朵鲜艳的花。
他抓起一块瓜塞给秀秀,自己啃着另一块,汁水顺着下巴滴到牛背上。老黄牛不满地甩了甩尾巴,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仿佛在抗议这突如其来的打扰。
那天傍晚,陈小川又挨了顿结实的揍。
张老汉抱着被糟蹋的西瓜秧找上门时,陈老西正在院子里磨镰刀。夕阳的余晖洒在院子里,给一切都披上了一层金黄的纱衣。陈小川被扒了裤子按在条凳上,竹条抽在屁股上的声音比放鞭炮还响,每一下都带着父亲的怒气。
“让你偷瓜!让你不学好!”陈老西每抽一下就骂一句,他的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陈小川咬着嘴唇不哭,他的眼睛里满是倔强。首到看见母亲躲在灶房抹眼泪,那泪水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才终于“哇”地哭出声。那哭声里,有委屈,也有后悔。
夜里,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陈小川趴在床上,透过窗户的缝隙,听见父母在院子里说话。
“...娃聪明,该送去镇上读书。”母亲的声音混着搓衣板的咯吱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读书不要钱?”陈老西吧嗒着旱烟,旱烟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县里老王家儿子读了大学,现在在深圳,三年没回家了...”
陈小川蹑手蹑脚凑到窗边,看见父亲仰头望着星空,烟头的光亮明明灭灭。他突然发现,父亲的背,比老黄牛的背还要驼。那驼着的背,是生活的重担压出来的,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他能吃饱穿暖而累弯的。
“可是娃有出息,咱不能耽误了他。”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再难,也得供他读书。”
陈老西沉默了许久,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唉,那就试试吧。”
窗外的陈小川,听着父母的对话,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他知道,从那一刻起,自己身上多了一份责任,一份改变命运、让父母过上好日子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