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霁，商於古道旁的破庙漏着淅沥水痕。江子墨倚着半截石像，看观潮台暗卫“潮九”用匕首挑开浸透的衣襟，左肩伤口翻着青白皮肉——那是三日前为护他突围，被太尉府暗桩的淬毒弩箭所伤。他握着吴郎中留的“拔毒膏”，指尖触到暗卫心口的“止戈”刺青，与自己藏在衣襟下的朱砂痣，隔着十三年风雨，在此刻悄然共振。
“小主人可记得，公输府后园的百年银杏？”潮九的声音混着松脂火把的噼啪声，手中木勺搅动着陶罐里的草药汤，“老主人常说，银杏根下藏着墨家‘承露’机关匣，需以‘山河令’为钥，逆时针转三圈，再叩击‘止戈’纹七次。”
殇的指尖骤然收紧，父亲临终前塞令牌时的体温，忽然漫上心头。他见过那株银杏，树干上的年轮与墨家机关的齿轮数分毫不差，却从未想过树根里藏着秘匣。潮九从怀里掏出半幅焦黑绢帛，上面用密语写着：“建武三年冬，太尉府典军司马王雄私运三十车玄铁至匈奴，车辕刻饕餮纹，随货者有西域金币，币面铸单于徽记。”
“这些证据，老主人搜集了三年。”潮九掀开陶罐，药香混着血腥气涌来，他取出片染血的羊皮纸，上面拓着清晰的金币纹路，边缘用朱砂画着极小的鹤形——正是青鸾殿的标记，“机关匣里还有十二道密折，每道都盖着太尉府的骑缝印，只等‘山河令’现世，便能呈给陛下。”
殇摸着腰间玉佩，齿轮纹在火把下泛着微光。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在工坊调试木鸢，袖中滑落的半片金币——当时只道是寻常玩物，此刻与羊皮纸上的拓印对照，币面的狼首徽记，竟与围杀公输府的玄甲军靴底纹章相同。
“太尉为何要构陷我家？”殇的声音发颤，指尖划过绢帛上的“玄铁”二字，墨家残卷里的“墨甲制造图”突然在脑海中展开，“就为了独占墨甲之术，献给匈奴？”潮九点头，伤口渗出的血滴在陶罐里，荡开细小的涟漪：“老主人曾改良墨家‘连弩’，可十箭连发，射程远过寻常弩机三倍——这等利器，若落入胡骑手中……”
松脂火把忽然爆燃，照亮破庙梁上的蛛网。殇看见潮九从腰带暗格取出枚青铜钥匙，钥匙柄刻着与银杏年轮相同的齿轮纹，末端嵌着极小的“山河令”微雕：“这是开匣的副钥，需与玉佩同用。老主人说，若他遭遇不测，便让小主人带着钥匙，去青城山寻‘青鸾殿’的守殿人——他们世代守护着墨家机关总枢，也是当年能工巧匠的后人。”
雨声渐急，庙外传来狼嚎。殇接过钥匙，青铜的凉意顺着指缝渗入，忽然想起父亲书房的博古架，最深处的暗格总摆着个青铜匣子，母亲曾说那是“藏着天下太平的物件”。此刻潮九的话，让那些零碎的记忆骤然拼合：原来父亲每日抄写的《周礼》注本，页脚的星图标记，竟是暗指机关匣的位置；母亲绣鞋上的银杏纹，早就在他幼小时，埋下了开启真相的线索。
“还有这个。”潮九从贴身衣袋掏出粒琉璃珠，珠内封着卷细如发丝的帛书，“去年观潮台暗桩在太尉府后厨发现，厨子用此珠兑换银钱——珠内写着‘秋狝之典，陛下东巡，王雄领兵护驾，暗藏弩手三百’。”殇捏紧琉璃珠，听见里面帛书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公输府被围时，箭矢划破空气的锐鸣。
更鼓三声，潮九的眼皮渐渐沉重。殇用吴郎中教的“安神穴”手法，让他靠在石像上昏睡，自己则取出炭条，在破庙砖墙上画下银杏的方位图。树根处的齿轮数、“山河令”的转动次数、叩击“止戈”纹的节奏，都被他用墨家机关的符号记下，每个符号旁，都缀着极小的血点——那是他用针刺指尖，以血为记。
雨丝穿过庙顶破洞，落在他眉间，冲淡了伪装用的褐色面膏，露出底下淡红的朱砂。殇望着砖墙上的机关图，忽然想起陈先生说的“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想起吴郎中临终前塞给他的《千金方》残页，页脚写着“医者之刀，可剖毒瘤，亦可断枷锁”。此刻掌心的青铜钥匙，与腰间的“山河令”相互发烫，原来父亲留给他的，从来不是单纯的复仇，而是让墨甲之术、法家之谋、儒家之仁，都成为剖开这乱世毒瘤的刀刃。
潮九在睡梦中呓语：“小主人……青鸾殿的鹤形纹，对应着洛阳城的……”殇握住他的手，发现暗卫指腹的老茧，竟与父亲调试机关时磨出的位置分毫不差。他忽然明白，观潮台的暗卫，就像父亲撒在江湖的种子，用二十年光阴，等着他这株从血壤里长出的幼苗，终将用齿轮与榫卯，重新拼合起被碾碎的真相。
晨雾漫入破庙时，殇己将所有线索默记于心。他用潮九的匕首，在石像底座刻下“银杏·承露·三逆七叩”八字，又将琉璃珠藏入墨家机关匣样式的革囊夹层。阿青在庙外低吠，催促他启程，而他知道，下一站便是青城山，是青鸾殿，是父亲用性命为他守住的，那匣能让太尉府倾覆的证据。
雨停了，松脂火把只剩半截。殇背起药篓，看潮九胸前的“止戈”刺青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忽然想起父亲曾说：“真正的止戈，不是放下兵器，而是让兵器永远握在护民者手中。”此刻他掌心的钥匙，腰间的玉佩，袖中的墨家残卷，都在印证着这句话——原来这十三年的流离，不是劫数，而是父亲与观潮台为他铺就的，握刀之路。
走出破庙，山岚裹着秋露扑面而来。殇摸了摸藏在衣领的朱砂痣，忽然笑了——那不是恐惧的标记，而是刻在骨血里的，公输家的火种。当第一缕阳光穿透雾霭，照见他踏在青石板上的脚印，与潮九留下的暗卫足印，在雨水冲刷下渐渐重叠，仿佛两代人用鲜血与性命，在这乱世里，踏出一条通往真相的路。而他知道，这条路的尽头，不是复仇的烈火，而是让“止戈”的齿轮，重新在山河图上转动的，朗朗晴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