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前夜，秦岭深处的木屋里飘着苦艾香。吴郎中倚在树皮拼就的床榻上，掌心搭在江子墨腕间，脉息如游丝，却仍勉力勾唇：“你这孩子，把当归和川芎分这么开……倒像当年我在太医院，见你母亲整理药柜的模样。”
子墨垂眸盯着陶碗里的参汤，热气模糊了视线——三日前吴郎中为救坠崖的樵夫，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旧年肺疾复发，此刻咳血时，帕子上竟凝着黑紫色血痂，正是当年父亲血溅照壁时的颜色。他用竹筷搅着参汤，想起吴郎中教他辨别野山参的“雁脖芦”，想起自己第一次熬糊了药，被郎中笑着用艾条敲手心。
“别难过。”郎中指尖划过他眉间，那里的朱砂痣己被药汁浸得极淡，“医者治不了自己的时辰，却能看顾好徒弟的路。”他忽然摸向床头旧药篓，夹层里抽出半幅羊皮地图，边缘用金线绣着破碎的鹤形纹，正是青鸾殿的标记，“这是你父亲当年托人交给我的……秦岭以北用朱砂标着观潮台暗桩，以南画着墨家工坊遗址。”
子墨的指尖掠过地图上的“青城山”三字，墨色竟与父亲书房的《山河图》如出一辙。吴郎中剧烈咳嗽起来，手背上的药葫芦刺青随着喘息明灭：“那年公输府血案后，我扮成游方郎中游走边塞，见太尉府的商队将玄铁混在药材里……”他忽然攥紧子墨的手，掌心的老茧擦过少年腕间的“山河令”玉佩，“活着便是复仇——不是让你拼尽性命去撞南墙，而是像这味甘草，能调和百药，在这乱世里，把苦日子熬出回甘。”
火塘里的松木“噼啪”炸开，火星溅在药柜上，映得吴郎中鬓角的白发如霜。子墨想起三个月前，郎中在雪地里为他挖独活，冻得指尖发乌却笑说“药材比金子金贵”；想起自己偷学易容术被识破，郎中用银针在他掌心刺“慎”字，却偷偷抹了金疮药。此刻老人眼中的光渐渐淡去，却仍盯着地图上的鹤形纹：“青鸾殿的守殿人……会帮你拼合剩下的半幅图……”
更鼓敲过三声，吴郎中忽然从颈间扯下药葫芦佩饰，塞进子墨掌心：“太医院的旧物，里面装着‘牵机散’解药——当年你母亲被灌了三个月，却强撑着给你绣了半幅平安符。”子墨的指尖骤然冰凉，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绣绷，上面的银杏纹只绣了一半，原来每针每线，都是未说出口的遗言。
“记住，”郎中的声音轻得像雪，“墨甲是死物，人心才是活机关。你父亲当年改良连弩，刻‘止戈’纹在弩臂，便是要让利器护民，而非弑亲……”话未说完，腕间脉息己断，眼尾却留着半滴未落的泪，映着火光，像极了母亲妆匣里的珍珠坠子。
子墨跪在床前，药葫芦佩饰的流苏垂在地图上，恰好遮住“青鸾殿”三字。他摸出吴郎中藏在枕头下的《千金方》残页，页脚新添了小楷：“治寒症需温脾，治心伤需忘忧——然忘忧草难寻，唯存志者自解。”墨迹未干，显是方才所书。火塘的光映着老人安详的面容，他忽然想起郎中说过的“医者仁心，不过是见不得人间疾苦”，原来这十三年流离，他遇见的每个师长，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教他如何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把仇恨酿成护人的药。
黎明前，子墨用雪水为郎中净面，发现他后颈处竟有与自己相同的朱砂胎记，只是被药渍染得发暗——原来吴郎中早在公输府灭门时，便带着太医院的密信，在护城河捞起濒死的他，用二十年光阴，把自己活成了他的药引。
他将半幅地图与观潮台残图拼合，鹤形纹的缺口处，竟露出“太尉府密道”的标记。药葫芦佩饰的暗格里，还藏着片银杏叶标本，叶脉间用金粉写着：“建武五年春，太尉府典军司马王雄，于雁门关外与匈奴左贤王会饮，所持酒盏刻饕餮纹。”
雪光漫进木窗，子墨为郎中穿上洗得发白的灰布衫，腰间系好他磨了十年的药锄。阿青蹲在门槛上低吠，声音像极了当年护城河的水拍岸。他忽然明白，老郎中说的“活着便是复仇”，从来不是手刃仇人那么简单，而是要像这秦岭的松柏，哪怕被风雪压弯枝干，也要把根须扎进岩缝，待春日融雪时，用新抽的枝桠，在苍穹下画出“止戈”的年轮。
安葬郎中时，子墨在墓碑刻下“医隐吴公之墓”，用墨家机关术在周围种上七株当归——这是郎中最爱的药材，说其“能行血，能养血，一如这乱世里的仁人，需刚柔并济”。他摸着腰间的药葫芦，忽然发现佩饰背面刻着极小的“观潮”二字，与“山河令”的齿轮纹相映成趣，原来父亲与郎中，早就在他不知处，布下了护他周全的局。
暮色漫过秦岭时，子墨背着药篓踏上山路，半幅地图贴胸而藏，吴郎中的药锄在肩头压出浅痕。山风掠过他改扮后的青衫，衣摆处的药草纹被雪水洇开，竟似展翅的青鸾。他忽然想起郎中临终前的泪，想起父亲血溅照壁的笑，终于懂得，这一路的离别，不是终点，而是让他把每个师长的遗志，都化作骨血里的齿轮，在这乱世的巨轮下，咬合一寸寸通往真相的路。
雪粒子落在他眉间，那点被药汁淡化的朱砂，却在体温下渐渐鲜明。阿青忽然抬头长嚎，声传山谷，惊起群鸦掠过如血残阳。子墨摸了摸地图上的朱砂标记，那里标着下一个目的地：雁门关。而他知道，当他踏上那片曾被父亲的墨甲守护过的土地时，老郎中的药香、陈先生的墨香、父亲的机关术香，都会在他袖中汇聚，成为比任何兵器都更锋利的，活着的证明——证明公输家的血脉未绝，证明观潮台的暗线仍在，证明这天下的不公，终将被他用二十年流离攒下的星火，烧成灰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