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平阳城飘着细如盐粒的雪，冻得人鼻尖发麻。“聚财阁”门前的气死风灯裹着猩红绢面，在街角晃出暖红光影，将石狮子嘴角的铜钱纹映得活泛，仿佛那狮子正垂涎欲滴，等着吞纳往来赌客的银钱。公输殇缩在巷口暗影里，破棉袄裹着瘦骨嶙峋的身子，指尖特意蹭了灶灰抹在掌心，盖住练刀磨出的薄茧——那是太行老兵教他“拇指压刀镡”时，日日握刀留下的月牙形印记。眉间朱砂痣被炭粉揉成暗褐，混着冻裂的冻疮，远远看去，倒像块长在皮肉里的陈年污痕，连巷口巡夜的更夫，都当他是个寻常小乞儿。
赌坊门扉一开一合间，暖香混着酒气、脂粉气涌出门缝，骰子撞击漆盘的脆响如珠落玉盘，却总在落地时带着半拍闷响——殇听过杂耍班班主摆弄灌铅骰子，铅粒滚动的滞涩，就藏在这细微的闷响里。他盯着进出赌客腰间的钱袋，忽见门房挥鞭驱赶靠近的乞儿，鞭梢擦着他发梢掠过，却故意踉跄撞向一位满面红光的盐商，袖中早就备好的碎银“当啷”落地。“小崽子找死！”盐商腰间钱袋沉甸甸的，绣着牡丹纹的缎面在灯笼下泛着微光——与母亲当年绣鞋上的花样分毫不差，更让殇喉间发紧的，是那钱袋边缘暗纹里藏着的“司空府”徽记，正是当年血洗公输府的玄甲军所属，徽记尾端的饕餮纹张着巨口，仿佛要将他吞入回忆的血渊。
赌坊中央的紫檀赌案泛着温润包浆，庄家握着羊脂玉骰盅，拇指在盅沿暗纹三下——这是陈先生曾在破庙讲过的“千术三摩”，指尖触到北斗纹时，骰子必出三枚六点。殇摸了摸藏在衣领的算筹，竹片边缘还留着《九章算术》的残字，心算着骰子滚动的轨迹：若盅底嵌着磁石，灌铅的“幺”面必受吸引，滚动时六点自然朝掌心方向。他垂眸盯着庄家手腕的弧度，想起太行墨工坊残卷里“司南指南”的机关术——原来赌局的玄机，与墨家磁石引铁之法并无二致，全在操控者指尖的力道与角度。
初更鼓响，赌客渐稀。殇踉跄着扑向赌案，破碗里躺着三枚生锈铜钱：“大爷们行行好，赏口热粥吧……”庄家正要驱赶，账房先生却眯起眼——这乞儿盯着骰盅的眼神太过清亮，像淬了墨的算筹般精准，分明藏着不合年纪的机锋。“让他试试。”账房抛来枚碎银，“输了就去洗三十个夜壶。”
第一局，殇押“小”，骰子却蹦出“大”。他攥紧算筹，发现庄家摇盅时手腕先顺转两圈，再逆转半圈，这正是墨家“磁石引铁”的手法，灌铅处定在“幺”面，看似随机的点数，早被盅底磁石定了轨迹。第二局，他盯着庄家拇指再次北斗纹，突然押“豹子”，满场哄笑——三枚骰子同点的概率，比雪天出太阳还稀奇，却不知这羊脂玉骰盅内壁，早刻着与磁石呼应的凹槽，只等庄家手势催动，便能让灌铅的“幺”面齐齐朝下。
骰盅揭开时，三枚六点在烛火下泛着微光，盅底的磁石纹路如蛛网般罩住每枚骰子的“幺”面。账房先生的算盘“哗啦”落地，算珠滚得满地都是，殇指尖抚过盅沿的北斗纹，忽然想起父亲教他刻木鸢时说的：“机关之道，在乎顺势而导，如江河遇石，绕行却能破其坚。”此刻庄家铁青的脸色，不正是被他识破“顺势”之术的狼狈？
赢走半袋碎银时，赌坊后院传来恶犬狂吠。殇将碎银撒向油灯，火舌被银粉激得骤暗，他趁机施展杂耍班的“缩骨功”，脊背如机关木人般折叠，竟将瘦骨嶙峋的身子缩成孩童的三分之二大小，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般钻过赌案下的狗洞。雪夜里，他倚着城隍庙断墙数银锭，忽然发现其中一枚刻着极细的“规天矩地”纹——正是公输家徽的雏形，边角处“止戈”二字己被磨得浅淡，却仍能辨出父亲刻刀的力道，仿佛父亲的手穿越九年光阴，正握着他的指尖，在银锭上刻下无声的暗号。
巷口粥摊的热气裹着麦香飘来，殇买了两碗稠粥，一碗掰碎了撒给跟了他半里路的黄狗——那狗瘸了条腿，左眼蒙着白翳，像极了当年在破庙为他挡刀的老郎中养的土狗。路过当铺时，橱窗里半幅《九章算术》残页映着烛光，算子图旁“商功”二字清晰如昨，正是父亲教他“九数”时，用木沙盘画过的算题。他摸了摸破棉袄里的算筹，忽然笑了——原来赌坊的骰子局，与算筹推演并无二致，每粒骰子的点数，早在摇盅前便藏在机关的经纬里，就像这乱世的命数，看似混沌，却总有人能算出破局的契机。
雪愈下愈大，殇贴着墙根往破庙走，掌心的银锭焐得发热。他知道赌坊的人定会循着血痕找来——方才钻狗洞时，墙缝里的铁钉划破了手背，血珠滴在雪地上像串红梅，却将银锭分成三堆：最大的裹进油纸藏在城隍庙香炉下，那是给明日来讨饭的小乞儿留的；中等的包进破布，准备换些粟米和笔墨，好临摹从当铺看见的《九章算术》残页；最小的一枚，被他塞进砖缝，砖面上隐约刻着半朵木槿花，像极了老郎中临终前绣在他衣领的图案，藏着匠人对生的执念。
当铺的灯火映着他瘦小的身影，算筹在掌心投下细碎的影，恍若父亲书房里的星图在雪夜重现。殇忽然明白，这乱世何尝不是个巨大的赌坊？权势如骰子，命运如骰盅，可总有人能看懂盅沿的北斗纹，能算出铅粒的落点——就像他掌心的算筹，就像藏在袖口的机关，终将在这混沌的赌局里，为蝼蚁般的世人，赢来半块能抵风寒的炊饼，还有，藏在砖缝里永不摇碎的希望。
雪片落在他眉间，融化时带走最后一丝炭粉，露出底下朱砂痣的暗红——像朵开在寒冬的木槿花，单薄却倔强。远处赌坊传来叫骂声，他摸了摸藏在胸口的观潮令，冰凉的玄铁贴着心跳，忽然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止戈者，须先识得天下的局。”于是裹紧破棉袄，踩着积雪走向更深的夜色，身后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却留下三枚银锭的温热，在砖缝里，在香炉下，在某个小乞儿明日惊喜的眼眸里，静静等着春风化雪的时刻——那时，所有藏在机关里的仁心，算筹里的智识，都将在阳光里，开出比木槿花更美的希望之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