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晒谷场的稻草香漫过门槛时，林月正蹲在灶台边帮奶奶熬玉米糊。铁锅里的粥咕嘟冒泡，她往灶膛添了把松针，青烟呛得她眼眶发酸。爷爷蹲在门槛磨镰刀，刀刃刮过青石的沙沙声像极了暴雨夜钢笔尖戳破油纸的声响。邻居家王婶端着腌菜坛子跨进门槛，坛底残留的泥浆在青石板上洇出椭圆的湿痕——那是她天不亮就来送行的证据。
"月儿再吃口烫饭。"奶奶用蓝布围裙兜着碗沿，玉米糊的热气在她皱纹里凝成细密的水珠。林月盯着碗里晃动的米粒，突然想起三年前暴雨夜，哥哥蹲在门槛磨镰刀，钢笔尖在油纸上划出银河时，她也是这样捧着碗等饭。此刻碗沿的豁口硌着下唇，像极了汽修厂千斤顶砸出的伤口。
晒谷场的竹席突然哗啦作响。林晨扛着蛇皮袋跨进院门，蛇皮袋里探出半截铝饭盒——那是他特意从省城背回来的，盒底还粘着半块发霉的核桃酥。爷爷的烟袋锅在石阶上磕出火星，烟圈混着竹篾断裂声飘向屋檐下的燕巢。两只乳燕扑棱着翅膀掠过晾衣绳，林月晾着的校服突然被风掀起，补丁里露出的麦乳精罐针线筐里，半截粉笔头正滚落在王婶的绣花鞋边。
村口的老槐树开始掉叶子时，送行的队伍己经绕了三道田埂。张叔背着竹篓走在最前头，篓里装着自家腌的酸豆角，盐渍顺着篾条缝隙往下淌，在黄泥路上凝成蛛网状的霉斑。李婶的蓝布衫沾着鸡毛，她怀里搂着的竹编簸箕里堆着鸡蛋，蛋壳上的鸡粪被晨露洇成的黄斑。"月儿带上。"她哆嗦着手往林月裤兜塞鸡蛋，指甲缝里的泥垢蹭在帆布裤上，像极了暴雨夜输液管滴落的药渍。
林晨蹲在槐树下磨镰刀，刀刃突然崩出个豁口。他摸出英雄616钢笔想刮掉铁屑，笔尖却戳破了掌心的茧子。血珠溅在槐树皮上，与三年前钢笔尖戳破油纸的灼烧感重叠。林月突然扑过来抱住他，校服补丁里的棉絮钻进他脖颈，带着晒谷场特有的阳光炙烤的焦香。
"哥的钢笔别弄丢了。"她摸出他裤袋里的钢笔，笔帽刻着的"奖"字被血渍浸染成暗红。林晨突然想起暴雨夜，父亲用这支笔在油纸上画省城天际线，那些霓虹灯的轮廓此刻正从她校服纽扣的铜锈里渗出，在晨雾中凝成发霉的星云。
拖拉机的轰鸣惊飞了稻田里的麻雀。王婶突然扯开嗓子哭嚎，她怀里刚下的鸡蛋被颠破，蛋清顺着竹篓缝隙流进酸豆角里，腌菜的咸腥与蛋清的腥甜在晨风里搅成怪味。林月蹲下身捡拾碎蛋，指甲缝里的蛋黄混着晨露，在补丁的棉絮里凝成琥珀色的泪滴。
爷爷的烟袋锅突然递到眼前。旱烟丝的苦涩呛得她咳嗽，烟雾在晨雾中散成青灰色的纱，裹着晒谷场飘来的稻草香。"你爹用这烟袋抽了西十年旱烟。"老人布满裂口的手指着烟锅，铜制的兽首正抵着林月掌心的茧子，"他说省城的烟丝太潮，呛人。"
拖拉机手探出车窗按喇叭，铁皮喇叭的尖啸震得槐树落叶簌簌作响。林晨突然把钢笔插进槐树裂缝，笔帽上的"奖"字被树皮夹住，镀金字体剥落处露出底下水泥灰的本色。林月突然抓起一把稻谷撒向空中，金黄的谷粒粘在她睫毛上，像极了暴雨夜从水泥块里渗出的铁锈。
村口的老井突然干涸了。张叔往辘轳上套麻绳时，木轴发出濒死的吱呀声。林月蹲在井沿搓洗校服，肥皂泡在晨光中炸成碎金，泡沫破裂时带出的泥沙正顺着麻绳流进井底。"这井养活了三代人。"王婶往她兜里塞了包艾草，枯黄的叶片蹭着补丁的裂口，"你走了，井水该生虫了。"
拖拉机突然熄火。司机骂骂咧咧地跳下车，扳手敲打引擎盖的声响惊醒了竹篓里的酸豆角。林晨摸出钢笔想撬开引擎盖，笔尖却戳破了掌心的茧子。血珠顺着扳手螺纹往下淌，与三年前钢笔尖戳破油纸的黏腻如出一辙。林月突然扯开衬衫第三颗纽扣，锁骨下方的烫伤疤痕形如钢笔尖，正抵着司机油腻的领带夹。
"月儿记住，井台边的石墩能照人影。"奶奶突然往她怀里塞了个陶罐，罐底残留的米汤正渗进棉布，"你爹用这罐子腌过咸鸭蛋，说省城的咸蛋太腥。"
拖拉机再次启动时，老槐树的叶子落满了车斗。林晨突然把铝饭盒砸向地面，发霉的核桃酥在晨光中裂成蛛网状。林月蹲下身捡拾碎渣，突然发现饭盒夹层里塞着张泛黄的纸——是父亲用钢笔写的教案残页，"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尽"字被血渍洇染成蓝黑色。
"等等！"王婶突然扯下头巾，露出被开水烫伤的脖颈，"这手帕你拿着擦泪。"手帕上绣的并蒂莲正被晨露洇开，莲心处还粘着粒未洗净的鸡毛。林月突然抓起手帕捂住嘴，咸涩的泪水渗进棉布，与三年前暴雨夜钢笔尖戳破油纸的灼烧感在鼻腔里翻涌。
拖拉机驶过晒谷场时，竹篾晒垫突然塌陷。半袋陈年稻谷倾泻而下，在车辙里凝成金黄色的银河。林晨突然跳下车，草帽滚落时粘着几根白发——那是他今早用镊子拔的，说是省城的灰尘落得凶。
"月儿！"爷爷的烟袋锅在车尾晃成虚影，"你爹的钢笔......"
林月突然抓起钢笔插进车窗缝隙。镀金字体在晨光中炸开，蓝黑色星云映出整个村庄的轮廓：晒谷场的竹席、老槐树的枯枝、井台边磨得锃亮的辘轳。当拖拉机碾过最后一道田埂，她看见钢笔尖刺穿油纸的幻影在晨雾中重现——那些墨汁正顺着车辙流淌，在黄泥路上凝成永不褪色的银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