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暴雨狠狠砸在“晨雨汽修”的彩钢瓦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林晨蹲在卷帘门前，专注地给扳手缠着防滑胶带，手指灵活而熟练。旁边铝饭盒倒扣在工具箱上，里面盛着半碗早己凉透的酸豆角汤，油花在雨声里渐渐凝成琥珀色的斑点。这汽修店己经开了近六个月，墙角堆着的轮胎还裹着开业时的红绸布，只是如今那绸面被机油浸透，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铁锈味，像极了老周当年气急败坏时砸在铁皮柜上的烟袋锅。
“林老板，刹车片换好了！”学徒小陈从升降机底下钻了出来，工装裤膝盖处蹭着一团暗红色油泥——那是上周给老顾客修卡车时不小心沾上的防冻液。林晨起身时，后腰猛地撞到工具架，生锈的轴承“哐当”一声滚落在地，金属碰撞声混着雨声，让他瞬间想起三年前周雨钢笔滚过车间地板的脆响。他弯腰去捡，不经意间瞥见玻璃门外公交站台闪过蓝白校服的影子，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那是省一中学生特有的款式。
其实，早在七月初，林晨就满心欢喜地计划着把妹妹林月从乡下接到城里来。他特意在省一中附近租了一间带阁楼的小房子，租金比预期高了些，但胜在干净敞亮，刚好能住下兄妹俩。阁楼斜顶下摆着张二手单人床，林晨打算自己睡，楼下则用木板隔出个小空间，放上张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弹簧床——那是给林月准备的。
深夜的汽修店成了林晨临时的卧室。他蜷缩在二手折叠床上，枕边堆着进货单和夜校笔记，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脉裂痕正与林月去年寄来的成绩单折痕重合。卷帘门缝漏进的路灯光在墙上投出栅栏状的阴影，像极了老家晒谷场竹匾的纹路。他摸出裤袋里的钢笔，英雄616的笔帽在黑暗里泛着微弱金属光泽，“奖”字缺口处还嵌着去年年夜饭的腊肉渣。
“哥，模拟考我进年级前二十了。”电话里林月的声音裹着电流杂音，背景是晒谷场熟悉的蝉鸣。林晨握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进货单空白处洇出个墨点，形状竟与晨雨汽修招牌上剥落的金漆意外相似。他望着墙上新贴的省城地图，用红笔圈着的省一中位置正对着汽修店所在的街角，两点之间连着的虚线是他这半个月蹬三轮车丈量过无数次的路线。
“月月，哥在省一中附近租了房子，下个月就能接你过来。”林晨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扰了夜的寂静，“阁楼归我，楼下给你住，还有个小阳台能晾衣服。”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林月轻声说：“哥，我会努力的，一定不让你失望。”她的声音像晒谷场掠过的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八月的柏油马路蒸腾着热浪，林晨蹲在店门口给二手车喷漆。自喷罐的金属外壳烫得掌心发麻，薄荷绿的漆雾在空气里织成薄纱，恍惚间竟与三年前周雨马尾辫掠过的轨迹重叠。他后退两步打量车门上的渐变漆面，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塑料袋窸窣声——是隔壁包子铺老板娘拎着两笼屉过来：“小林啊，听说你要把妹妹接来城里，还租了省一中附近的房子？这最后几天早饭算婶子请的。”
林晨笑着道谢，心里却盘算着租房合同上的条款。房东是个退休教师，字迹潦草得像修车时画的故障线路图，但押金和租金都还算公道。他特意选了离省一中步行只需十分钟的老小区，楼道里贴着褪色的“文明家庭”奖状，像极了老家村委会的宣传栏。
八月的最后一周，林晨带着周雨回了趟乡下。爷爷的烟斗在门槛上磕出火星，奶奶用粗瓷碗盛了碗糖水鸡蛋，絮絮叨叨地说着“城里开销大，别苦了月月”。周雨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连衣裙，帮奶奶择菜时，指尖沾了泥，却笑得比院里的向日葵还灿烂。林晨蹲在院角的磨盘旁，看着林月蹲在井边洗校服，袖口磨破的线头随着动作摇晃，像极了晒谷场池塘里游动的小鲫鱼。
“哥，周雨姐说等我在城里安顿好了，她要带你去看新开的公园。”林月忽然抬头，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银杏叶。林晨愣了愣，这才发现周雨正站在屋檐下，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月饼——那是奶奶硬塞给她的。
三天的假期转瞬即逝。临走前夜，林月蹲在晒谷场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省一中的平面图。“哥，教室在三楼，图书馆有空调，食堂的糖醋排骨比镇上的好吃。”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坚定。林晨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抱着父母的遗像从废墟里爬出来时，林月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攥着半块发硬的馒头。
返程的绿皮火车上，林晨摸到裤袋里的租房钥匙，金属齿痕硌着掌心尚未愈合的烫伤——那是上周修排气管时溅到的火星。周雨靠在他肩头睡着了，发梢扫过他下巴，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他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稻田，突然觉得，那些埋在心底的苦涩，似乎被夏末的风吹散了些许。
回到省城后，林晨把折叠床塞进二手面包车时，发现床腿夹着片干涸的梧桐叶，叶柄处系着的红头绳还是林月初中入学时编的。副驾驶座上堆着工具箱，最上层《汽车电路大全》里夹着租房合同，房东的签名潦草得像修车时画的故障线路图。当他启动引擎时，收音机突然跳出交通频道的广告：“焦作晨雨汽修，专业钣金喷漆……”后视镜里渐远的店铺招牌在雨幕中模糊成团暖黄光晕，像极了老家灶膛里将熄未熄的柴火。
省一中围墙外的合欢树正在落叶。林晨站在新租的一居室里，手指抚过卫生间瓷砖上未铲净的小广告，胶印残留的“疏通管道”字样让他莫名想起数控机床的操作代码。阳台上晾着蓝白格子床单，湿布角垂下来正对着楼下汽修店的霓虹灯牌——那是他原本就开在这附近的铺面，玻璃门上“晨雨汽修”的贴纸还没撕膜，在夕阳下泛着彩虹色的光。
“哥，等开学了，我每天放学都能帮你递工具。”林月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背景是嘈杂的汽车站广播。林晨握着听筒，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霓虹，忽然觉得，那些独自熬过的深夜，那些被机油浸透的工装裤，那些被客户骂哭又擦干眼泪的日子，似乎都有了意义。
“月月，哥等你。”他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在窗台上画着圈，像极了林月作业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