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细雨如纱，将云城裹进一幅朦胧的水墨画里。细密的雨丝斜斜地飘落，在天地间织就一张透明的网，远处的高楼大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水墨晕染的轮廓。林月撑着透明雨伞，鞋尖轻轻碾过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泛起细碎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又消失，仿佛她此刻捉摸不定的心情。
她攥着油纸包的手指微微发白，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淡淡的青色。布袋里阿嬷腌的酸豆角散发着熟悉的咸香，那是用老坛腌制、带着阳光味道的独特香气。这香气混着雨幕中潮湿的泥土气息，还有远处若有若无的青草芬芳，在鼻尖萦绕，勾起了无数关于老家的回忆。记忆里，阿嬷总是戴着蓝布头巾，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一边哼着古老的歌谣，一边精心制作酸豆角，那场景温暖而又遥远。
电梯缓缓攀升，金属厢壁映出她的身影。数字按键的冷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她忐忑的倒影，睫毛在眼下投出不安的阴影。随着楼层数字的跳动，她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自从听说李晓回国暂住这间公寓，那些蛰伏在心底的期待与不安，便如同雨后破土的春笋，疯狂生长。她期待着与老友重逢，渴望分享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可又隐隐不安，害怕时光的流逝己经在彼此之间划下了难以跨越的鸿沟，不知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再见时会是怎样的光景。电梯上升时轻微的嗡鸣声，此刻在她耳中却格外清晰，仿佛是心跳的回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她紧张的神经。
推开2301的房门，一股陌生又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浓郁的咖啡焦香裹挟着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水味，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交织缠绕。客厅墙上挂着大幅巴黎铁塔的摄影作品，暮色中的铁塔泛着金属冷光，与记忆里老街斑驳的砖墙形成鲜明对比。米色沙发上随意搭着印满英文标语的针织毯，茶几上的骨瓷杯还冒着袅袅热气，杯沿残留着一圈深褐色的咖啡渍。
“快进来！”李晓系着酒红色的围裙从开放式厨房探出头，栗色卷发挑染了几缕银灰，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耳垂上的几何形银饰晃出冷冽的光，“尝尝我新买的手冲咖啡？豆子是埃塞俄比亚的耶加雪菲，果香超浓郁！”她转身时，后腰的围裙带子散开，露出一截精致的蝴蝶纹身，那是林月从未见过的模样。
林月低头看着手中的酸豆角，突然觉得这带着乡土气的礼物有些格格不入。她注意到李晓切法棍的手势利落优雅，骨瓷盘上整齐码放着涂抹奶酪的面包片，完全不像从前和她在巷口抢辣条，油渍沾满脸庞的疯丫头。“国外的生活很有趣吧？”她的声音不自觉放轻，像怕惊扰了这个精心布置的空间。
李晓的眼睛瞬间亮起，手机相册里飞速闪过米其林餐厅的摆盘、艺术展的光影装置、塞纳河畔的落日。“上周还和同学去了柏林！”她兴奋地切换中英文词汇，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Moon，你真该试试那种沉浸式话剧，演员就在观众中间表演，完全打破第西面墙！”那些陌生的词汇如同细密的雨丝，织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林月努力微笑点头，却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夜幕降临时，两人蜷在柔软的沙发上。李晓聊起剑桥大学的老教授如何用莎士比亚的台词讲哲学，说起在伦敦跨年烟火下和各国朋友碰杯的场景；林月却只能分享月考排名又前进了五名，或是新刷的那套数学压轴题有多难。当李晓自然地说出“cultural shock”时，空气突然凝固。林月盯着地毯上抽象的几何花纹，想起从前她们挤在狭小的出租屋，李晓用带着乡音的方言模仿班主任训话，两人笑到滚作一团，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第二天漫步老街，茶馆的铜铃依旧清脆，却不再能唤醒记忆里的共鸣。李晓翻着印有雪莱诗句的明信片，用标准的英音朗诵：“If Winter es, Spring be far behind?” 林月则将喜糖分给相熟的店主：“我哥订婚了。”店主接过糖笑着说“真快啊”，她却突然红了眼眶——青石板还是那块青石板，茶馆的竹椅还留着岁月的包浆，变的是她们。李晓戴着墨镜站在梧桐树下拍照，黑色大衣在风中扬起，像极了时尚杂志里的模特；而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抱着阿嬷织的毛线围巾，像幅褪色的旧画。
机场安检口前，李晓紧紧拥抱她，薄荷味的香水混着发胶气息将她包围。“这本《嫌疑人X的献身》送给你，”她塞来一本烫金封面的精装书，扉页密密麻麻写满英文批注，“记得给我发邮件，用Outlook，国内邮箱有时会吞件。”林月看着那抹身影拖着银色行李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宋晏之倚在机场贵宾厅的真皮沙发上，指尖无意识着金丝眼镜的镜腿。落地窗外，雨势渐歇，铅灰色云层裂开缝隙，阳光如利剑般刺破阴霾。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开始剧烈震动，屏幕亮起时，宋皓宸的名字在置顶对话框闪烁，备注栏还挂着五年前篮球赛夺冠后，弟弟顶着鸡窝头比耶的表情包。
解锁界面，一行简短的文字撞进眼帘："哥，她走了。照顾好自己。"发送时间显示为三分钟前，正是林月拖着银色行李箱消失在安检口的瞬间。宋晏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拇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未落。记忆突然闪回上周在机场转机时，偶然瞥见弟弟拖着行李箱的背影——拉杆上缠绕的干枯向日葵，花瓣脆得一碰就簌簌掉落，和他办公桌相框里那张泛黄的篮球赛门票边角，此刻在脑海中重叠。
贵宾厅的中央空调发出轻微嗡鸣，混着远处登机口机械的广播声。宋晏之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却怎么也擦不去镜片上莫名的雾气。他望向大厅中央，林月正弯腰拾起飘落的樱花书签，浅蓝牛仔外套下摆扫过地面，帆布鞋尖轻轻点着瓷砖缝隙。那个总爱缩在教室后排偷吃辣条的女孩，此刻在阳光下的剪影单薄得像张褪色的老照片。
手机再次震动，是宋皓宸发来的新消息："别老熬夜改方案，胃药在你抽屉第二层。"宋晏之看着这条带着命令口吻的关心，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雨夜，年幼的弟弟踮着脚把退烧药塞进他手心，奶声奶气说"哥哥吃完就不难受了"。此刻阳光穿透玻璃幕墙，在地面切割出菱形光斑，他望着光斑中林月逐渐远去的身影，终于在对话框里敲下："你也是。"
远处传来航班即将起飞的提示音，林月的背影淹没在涌动的人潮中。宋晏之起身时，西装下摆扫过沙发扶手，带起一阵轻微的风。他望着窗外重新聚拢的云层，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母亲发来的消息，说新腌的酸豆角己经寄往云城。玻璃幕墙上，他的倒影与穿梭的旅客重叠，最终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