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凝固在万药谷浓稠的青色雾霭之中,又被洞顶沉静的幽光一丝丝抽走。每一寸光阴都沉甸甸地压在陈默残喘的意识之上。
左臂依旧是冰冷的枷锁,三枚被碧绿光壳封印的蛟煞烙印深嵌骨肉,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像擂动的鼓点,震动着下方早己麻痹却仍能感知刺痛蔓延的神经束。光壳如同一幅沉重的盔甲,护住了溃堤的险要,却也时刻提醒着污秽与毁灭仅隔着一层脆弱的薄膜。
右腿脚踝处断裂的骨茬在昏沉麻木中发出若有似无的呻吟,每一次无意识的筋肉牵扯都能激出满身冷汗。脏腑间更像塞满了粗粝的冰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千刀万剐的锐痛。识海支离破碎,强行凝聚于“点翠窍”石胎烙印上的意念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可那朵青玉七叶花……
陈默艰难转动着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珠,每一次侧首都像撼动枯朽的巨树。
就在身侧咫尺。
七瓣紧闭的青玉之花如同蒙尘的珍宝。最外层包裹花萼的数片瓣壳上,那层细密的灰败蛛网依旧清晰可见,如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温润的玉质。然而!就在花苞最顶端、那几片曾因他搏命一“窃”而被洪流冲开的瓣尖微隙之处,一缕极其微弱、却纯净得令人心颤的青玉毫光,正如同刺破深渊的晨曦,倔强地穿透了污秽的阴影,无声地照亮着一线微小的生机!
这缕光,是他用半条命、用神魂裂痛的代价“窃”来的生机!也是他与这朵奇花命运相连的纽带!
痛!无边无际的痛!可这缕微光的存在,却像投入滚沸油锅的冰晶,炸裂开求生欲望与毁灭压力交织的惊雷!
不能闭眼!
一日之期!
秦霜的威胁如刻在骨髓上的寒刺!
枯蝉叟那枯寂深渊般的目光……
寒潭孽蛟的锁链与朔月晦日的倒计时……
他死死咬住内颊,铁锈的腥味在口中弥漫。意念如被万根针扎的钝刀,再次沉入识海那片混沌——那片被他命名为“百窍藏脉图”的意念废墟!
碎片。
无数的碎片在混沌中沉浮。湍急分叉的溪水之纹,随波轻颤的青色苔丝,岩缝里扎根的微小褐根,水涡冲击下砂石的细微波折……海量的细节如同散乱的星辰,互相勾连却又冲突排斥。构建它时付出的神魂代价还在隐隐灼痛,但源自骨血深处的“记性”本能,却如同最倔强的工匠,无视满身伤痕与废墟,一点一点拾捡那些散落的碎片,尝试将它们重新拼接!
焦点死死锁在那块溪底最不起眼的灰黑石头——点翠窍!
它的形状!它的角度!它那道微隙的深度与走向!隙底几茎艰难汲取石髓的微小褐色根芽在涡流冲击中扭曲却又平衡的玄妙姿态!水流撞击它侧面凹槽时分叉形成微妙涡旋的轨迹……
每一个细节!
每一次水波冲击、能量转换的角度!
每一次微粒汲取的微妙节点!
烙印!强行再烙印!用记忆的刻刀,不顾识海撕裂的剧痛,以远超之前强行记录时的十倍、百倍的精密度,再次将“点翠窍”区域的每一个微观运转轨迹,死死刻进意念深处!
不放过一丝水流颤动的涟漪!
不忽略一缕根须舒卷的气息!
这己不是在记录水流与石头!
这是在以神魂为柴薪,以痛苦为祭品,焚炼一部窃取天地生机法则的原始箴图!
嗡——!
当他意念凝聚到极致、将“点翠窍”区域的最后一个涡流撕裂能量通道的节点强行压入记忆核心时!
识海最深处,那一点沉寂于夹脊窍穴、被玄黄气息包裹的“窍印”,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下一沉!如同流星归穴!
轰!
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沉重地脉韵律的温润气流,再度从后背紧贴的冰冷岩层深处涌出,无声汇入那窍穴烙印!
这一次,无需刻意引导!这缕被窍印牵引而来的地脉之气,在流过夹脊窍穴的瞬间,竟极其自然地流淌向陶盆花根的方向!如同溪水依循地势自然流淌!
意念不再是笨拙的拉扯者,而是融入“百窍图”运转的引导者!
气息轻流,绕过陶盆壁垒,如清风拂过沙砾,在墨色流沙土壤最表层的细微孔隙中悄然游走。气息所过之处,并非强行冲击,而是以一种玄妙难言的频率波动着,竟在花根外围某处略显淤塞的土质板结节点上,激起一丝极微的……能量涡纹?
花根似乎感应到了这丝熟悉的“韵律”波动,几根极其虚弱的青玉根须如同被唤醒般微微一颤,稍稍舒展了一丝!
成了!
陈默心头巨震!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混合着巨大的疲惫冲击着心神!他不敢放松分毫,维持着意念的沉静与专注,以更加精微的“百窍图”视角,“引导”着那缕微弱的地气,如同操纵最细微的刻刀,缓缓探入墨色流沙土壤更深的层面!
意念不再强求进入花根核心的污秽区,而是围绕在外围,模拟着水流冲刷岩石缝隙的节奏,利用那缕微弱的地气,不断在花根周围的板结土块中冲开微小的孔隙,引导着更深层墨色土壤中蕴含的磅礴生机,自然流淌、滋养花根较为健康的部分!
不是强行灌注,不是撕裂掠夺!
而是梳理!引导!活化!如同疏通溪流!
这一次,陶盆内墨色流沙土表层,那些被地气梳理过的地方,竟渐渐泛起肉眼可见的、极其微弱的灵光!无数更加细微的青碧荧光丝线从土壤深处蔓延出来,如同复苏的触须!青玉七叶花萎靡的根系肉眼可见地舒展了极其微小的一丝,如同久旱焦土上落下的第一颗沉重雨滴。
嗡——
石洞穹顶那巨大黝黑的石壁深处,那股浩瀚沉厚如地肺呼吸的法则脉动再次无声掠过!它扫过陶盆区域,陈默意念引导的“梳理”并未被强行打断,那道法则脉动只是如同一阵温和的风拂过,带来更深层的沉静与稳固,默许了这场微妙的“引流”。
时间在无声中流淌,生死之线在一点一滴的微妙梳理中反复摇摆。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时辰。
洞内青光映壁。
陈默在冰冷的石面上,意识在极致的专注与身体的崩坏极限之间反复沉沦,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间隙都用尽力气维系着意念的运转。汗水、血水浸透了破烂衣衫,再被岩地寒气冻结,又在体温下融化,循环往复,如同酷刑。他全身的感官仿佛只剩下那条微控的意念通道与陶盆中花根细微变化的感应。
就在他意识再次濒临断线的边缘……
“噗……”
一声极轻微、如同初融薄冰的碎裂声响起。
陶盆中。
那株青玉七叶花最顶端、紧紧闭合的七瓣花苞,那曾经被他强行“窃”开一丝微隙、顽强透出青玉毫光的地方——
其中一片花瓣,那青玉般的瓣缘,轻轻向外了一线晶莹剔透的弧度!
一线清灵而坚韧的翠玉光辉,毫无阻碍地流淌出来!如同初生的新叶第一次感知天光的喜悦!
它!
开了!
虽然只是一片花瓣微启!虽然瓣身外层那灰败的蛛网污迹仍在,但内蕴的生机之光,却己然透过这开启的一瓣,真切地照亮了一隅!
一股微弱却无比纯粹、混杂着清冽草木香与一丝大地厚德之气的淡淡馨香,如同挣脱了封印的精灵,悄然弥漫在石洞的青辉光晕之中!
陈默因剧痛和虚弱而痉挛的嘴角,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
一个极细微、却耗尽所有气力的弧度。
意识如同被截断的丝线,瞬间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潭。身体彻底,最后一丝维系着“百窍图”运转的意念也随之消散。唯有一点满足的微光,在黑暗彻底吞噬他之前,一闪即逝。
……
不知在死亡的幽海中沉浮了多久。
一丝冰凉滑腻却又带着奇特温润感的触觉,如同湿冷的水草拂过脸颊,将他昏沉的意识从深海中轻轻扯出。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混合着千年朽木、新鲜湿土、古方药膏以及某种异类唾液般腥甜气息的味道,蛮横地钻入鼻腔,刺得他昏沉的魂魄本能地一缩。
陈默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山峦。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掀起一道细微的缝隙。
模糊的视野被一张巨大的、布满深刻褶皱如同古树老皮的奇异面孔占据!
皮肤呈现出一种接近死灰的暗黄褐色,无数沟壑纵横交叠,流淌着时光和药渣浸透的深色汁液。面孔的主人正凑得极近,一双隐藏在厚重眼皮褶皱下、如同两枚干瘪浑浊琥珀的眸子正首勾勾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没有恶意,却有一种如同在审视奇珍异宝、或是砧板上待解珍材的赤裸裸的探究欲!
花婆!
青阳村传说中的神秘药婆!那曾与枯蝉叟一同驾临青阳村、带来恐怖丹药也带来绝望选择的古旧身影!
她的嘴唇像两片风干的紫薯皮,此刻正微微哆嗦着,似乎在无声地翕动。更令陈默浑身毛骨悚然的是,一条细长暗红、如同风干腊肠般、表面却又覆盖着一层粘腻晶亮液体的东西,正从她嘴角探出,像蛇的信子,灵活地探到陈默的鼻尖附近,缓慢地舔舐了一下!
冰凉、滑腻、带着黏液的湿腥气!鸡皮疙瘩瞬间遍布全身!
“嗬……醒的倒比老婆子想的快……就是这条臂膀……啧啧……”苍老嘶哑得如同破锣刮铁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药酒气和一种说不出的怪异腔调。那声音不大,却像锥子扎在陈默疲惫到极致的神魂上。尤其她提到“臂膀”时,那张布满药渍的老脸上,浑浊眼中猛地爆射出饿狼见到血肉般的骇人精光!
陈默心头警铃如同被重锤砸响!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重伤的左臂!
瞳孔骤然收缩!
左臂上的景象让他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那三枚深嵌皮肉的诅咒光壳仍在,但在光壳表层原本稳固坚韧的碧绿封印之上,此刻赫然爬满了无数蛛网般、颜色不断变幻的——诡异脉络!
这些脉络细如发丝,色泽时而在灰白、墨绿、甚至暗紫之间扭曲流转,仿佛活物!它们如同一张狰狞的寄生蛛网,紧紧缠缚在光壳封印的表面,甚至试图穿透光壳,向内里墨绿邪异的诅咒本体汲取着什么!每一次脉络的扭曲搏动,都让光壳封印微微震颤!被笼罩其下的蛟煞诅咒本体仿佛受到极大刺激,散逸出的污秽阴寒之气比之前更加粘稠冰冷,渗透骨髓的刺痛越发清晰!
这是什么?!
寒潭孽蛟的反噬?!还是枯蝉叟留下的后手?!
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
“乱糟糟……好乱糟糟的气息……”花婆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她那只裹在肮脏布片里的枯槁鬼爪猛地伸出,五指指甲呈现出诡异的漆黑光泽,如同淬毒的针尖!快逾闪电般向陈默左臂诅咒光壳抓去!“这鬼东西比乱葬岗的积年老疽还臭!老婆子帮你掀开看看根底!”
爪未至,一股混杂着污血、腐烂植物和浓烈药气、带着强大穿透力的诡异力场己当头罩下!陈默只觉左臂上那三枚诅咒烙印猛地一跳!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蛆虫在皮下同时苏醒、撕咬!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识海!他眼前猛地一黑,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
“婆婆!”
一声冰冷如霜的喝止突然响起!
秦霜!
他不知何时己站在花婆身后半步之地,灰白麻衫在洞内青辉映照下纤尘不染,面无表情。霜寂长剑虽未出鞘,但那层冻结万物的森寒剑意己然弥漫开来,硬生生将花婆周身那污秽药气冲天的诡异力场冲淡了几分。
花婆的黑爪在距离陈默左臂寸许时骤然停下!她扭过头,布满沟壑的老脸上皱纹抖动,浑浊眼中全是不满与戾气:“干什么霜哥儿?!老婆子瞧这娃娃胳膊上的东西邪性!万一炸了祸害我的好苗子怎么办?!”她歪头努嘴,指向旁边陶盆中那株刚刚展露一丝生机的青玉七叶花。
“它死不了。”秦霜的声音毫无波澜,目光扫过陈默惊惧的脸,最终定格在他左臂那被诡异脉络覆盖的光壳上,“倒是你这一抓下去……这粒本就惹祸的灰尘立刻化灰事小,你苦心培育三十年的‘归窍根露引’就彻底断了苗头。”
“归窍……根露引?” 花婆浑浊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猛地看向那朵微绽一片花瓣的青玉七叶花,又猛地转回头死盯陈默那爬满诡异脉络的左臂,干瘪的鼻子如同猎犬般急剧地嗅了嗅空气,“这……这娃娃胳膊里……有股……有股子很淡很淡的……引子?枯叟丢进去的‘定脉息壤’味儿?还是……”
她眼中惊疑不定,那只悬停在半空的枯爪指关节却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似在犹豫。
趁这僵持的瞬间,陈默强忍着滔天的剧痛和恐惧,将所有残存的意念之力疯狂凝聚!意念沉入识海深处那片支离破碎的混沌!
凝!
凝!
意念如同无形的磨盘,强行研磨那些漂浮于识海中的“百窍藏脉图”碎片!意念的核心不再是单纯的“点翠窍”!而是烙印于左臂!烙印于那三枚被污秽脉络覆盖的诅咒光壳之上!将光壳视作水流冲击下的顽石,将那些搏动流淌的污秽异脉视作水中的杂质轨迹,将自身神魂意念如同最细微的根须,强行扎根其间,感受其流淌韵律!
记!刻!烙印其搏动节奏!流转变迁!
轰!
一股巨大的反噬之力,如同墨绿色的毒焰沿着意念的联系倒灌而回!识海剧痛欲裂!左臂那三枚诅咒烙印深处仿佛有活物苏醒,发出无声的尖啸!
但就在这疯狂的痛苦与冲击中!
一种极其微妙、却被陈默那超越凡俗的记性本能死死锁定的“韵律”——那些诡异脉络搏动、扭曲、变换颜色的某种难以言喻的“节点”与“节奏”,如同印入水中的刻痕,瞬间被他强行铭记于心!
他需要时间!喘息!化解此厄!
意念疯狂转动,那幅尚未完善的“百窍藏脉图”中,属于“点翠窍”区域导引外力、平息躁动能量的轨迹碎片急速闪过!
就在这时!
陶盆中那株微绽一瓣的青玉七叶花,仿佛感应到了左臂诅咒烙印陡然爆发的凶戾气机,以及秦霜散发的守护剑意,那刚探出一丝的纯净青玉光华骤然收敛几分!微微开启的花瓣边缘,竟似极为抗拒与警惕般,极其细微地向内卷回了一丝!
“快滚开你这腌臜爪子!”一声带着尖锐怒意与心痛的嘶哑咆哮!花婆浑浊眼中那点对陈默左臂的贪婪探究瞬间被狂怒取代!她猛地挥开秦霜拦在身前无形的剑意壁障(秦霜并未强行阻拦),那只悬停的黑爪带着浓烈的腥风药气,却不是抓向陈默左臂,而是狠狠拍向他胸腹正中!
噗!
没有剧痛!反而像被一块浸透了浓烈药酒浆汁的、又冷又硬的朽木拍中!一股极其狂暴、辛辣、带着无数种驳杂药力精华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入陈默七窍百骸!
“呃……噗!” 陈默喉头猛地一甜,一股混合着药渣残液、脏腑碎片的黑紫色污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那股药气霸道蛮横,瞬间将他枯竭的生机搅得天翻地覆!却也极其巧合地将他凝聚于左臂诅咒和“百窍图”上的意念瞬间冲垮!剧烈的痛苦如同无数冰针炸开,又迅速被更猛烈的药力洪流麻痹!意识像被强行掼入滚烫的泥沼,瞬间彻底沉沦!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他模糊地感到花婆那只冰冷的枯爪己经狠狠搭上了他左臂诅咒光壳!一个混合着阴冷、残忍、却又带着某种无法形容药香的狰狞沙哑声音如同毒蛇嘶鸣般扎入他濒临破碎的神魂:
“……三天!最多三天!这鬼壳子要崩!”
“……这朵花儿要是因为你身上这污糟根烂了瓣……”
“……老婆子拿你整条胳膊……喂我的‘九死还阳参’!”
黑暗如重锤砸落。
然而。
在那片无边的痛苦与黑暗彻底将他吞噬之前,识海深处那片强行烙印下的诡异脉络搏动韵律图,以及花婆那只黑爪拍落瞬间,药气强行撕扯开他枯竭经脉时暴露出的几个极其短暂却清晰的驳杂药力交汇节点……如同最后闪烁的火星,被他那刻入骨髓的恐怖记性本能死死攥住,一同沉入了意识混沌的深渊最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