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朔五年,冬至后三日,听雪轩的冰裂纹窗上结着新霜。金銮殿上钟声未歇,新帝登基的诏书己传至江南,而檐角悬着墨莲纹灯笼的听雪轩内,戴半幅墨莲面具的男子正对着空房落子,棋盘上刻着褪色的五国山河——契丹的狼首、吴越的水纹、南汉的火焰、沙陀的土丘、南唐的木樨,皆被磨得发亮。
“大人又在摆五劫局?”谢云峤推门而入,鬓边木樨簪换作素银铃,却再无响动。她腕间墨莲纹己淡如薄雪,唯有掌心薄茧还留着调香的痕迹,“今冬的沉水香,该掺三分川贝了。”
案几上的青铜香炉飘着细烟,申屠烬抬眼,面具缝隙漏出的目光落在她颈间——那里戴着当年三姝牌位上拆下的金步摇残片,混着木樨银铃,成了她唯一的饰物。五年光阴磨去了他眼底的戾色,却让面具下的唇角总沾着浅红,似咳血未愈的印记。
“民间都说寒砚大学士有三位亡妻,”他落下一枚刻着“金烬”的棋子,棋身嵌着耶律阮的东珠,“却不知每夜对弈的,是五国的劫,还是五个女子的魂。”谢云峤望着棋盘中央的“墨莲”棋,棋底刻着她与他的生辰八字,十年前的刀痕至今未消。
雪片突然扑打窗纸,申屠烬忽然咳血,染红了棋盘上的“水砚”棋。他取出狼毫,就着血在素笺上画墨莲,五瓣花瓣渐次成型,每一瓣的弧度,都像极了耶律阮的凤眼、苏挽月的杏目、刘娥的丹凤眼、阿史那雪的狼眸,还有……谢云峤垂眸时,睫羽投下的蝶影。
“这瓣该添木樨纹。”谢云峤递上螺子黛,砚台里凝着他昨夜未用完的墨,“那年在南汉墓,你说我的木樨簪像雪地里的灯。”申屠烬笔尖顿在第五瓣,望着她腕间不再作响的银铃——那是用阿史那雪的断刀残片重铸的,如今刀纹己被磨平,只剩“昭临”二字隐约可见。
棋盘“哗啦”散落,五国棋子滚入炭盆,狼首棋的东珠“滋”地冒了青烟。申屠烬忽然笑了,笑声混着咳血,惊飞了檐角寒鸦:“云峤可还记得,黄金之丘碎玺那日?你说影子生情便成真人,可如今这真人,却总在雪夜梦见三姝牌位上的金箔,落在你鬓边,像极了当年的木樨花。”
谢云峤没有说话,只是替他拢好狐裘,触到他肩侧的墨莲刺青——那是当年真魂与影子相契的印记,如今己淡成浅金,唯有她脊骨上的刻痕,还留着“愿影者永炽”的余温。案头的《烬昭录》半开着,页间夹着三姝的遗物:金步摇残片、螺子黛碎块、火焰纹玉佩,还有半片风干的木樨花瓣。
“新帝明日要祭天,”她望着窗外飘飞的雪,忽然想起五年前的牌位婚,寒砚台上的冰裂声仿佛还在耳畔,“礼部拟的祭文里,写着‘墨莲归寂,五劫同休’,却不知这‘同休’二字,是你用碎玺换的。”申屠烬低头,见素笺上的墨莲己干,第五瓣中央,竟晕出木樨形状的血渍——像极了她当年咳在棋盘上的血。
更鼓响过三声,听雪轩的铜炉渐冷。申屠烬取下墨莲面具,露出左眼角的浅红胎痣——那是真魂归寂后,影子与真身为一的印记。谢云峤望着他,忽然想起黄金之丘的玄冰棺,想起他碎玺时说的“弃了这天下局”,原来这五年的寒砚大学士,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明日随我去寒山寺吧,”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触到她掌心的调香茧,“挽月在寺里替三姝抄了五年经,说寒潭的水,终于不再映出火劫的影子。”谢云峤点头,腕间银铃忽然发出极轻的“叮”声——像极了当年在寒砚斋,她第一次替他簪木樨花时,银铃与金步摇相碰的脆响。
雪愈下愈急,听雪轩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冰裂纹窗上,墨莲与木樨的轮廓渐渐相融。申屠烬望着案上未干的血画,忽然明白,所谓“寒砚终局”,从来不是无人之局——三姝的牌位在祠堂,五劫的印记在骨血,而他与她,终究在棋子与执棋者的夹缝里,挣出了半分真心。
“云峤,”他忽然轻笑,指尖掠过她鬓边的素银铃,“待来年木樨开时,我们便回汴梁,在寒砚斋种满五瓣墨莲。让路过的人都说,这花一生只开一次,开时必见……”“必见真心。”谢云峤接过话,望着他眼中倒映的雪光,那里不再有棋盘的阴影,唯有十年前的少年,带着半世劫火,向她走来。
更漏声中,听雪轩的炭盆“噼啪”炸开火星,将棋盘上的五国山河映得忽明忽暗。申屠烬捡起一枚刻着“土劫”的狼首棋,棋底隐约可见“阿雪”二字,忽然想起沙陀坟前的断刀,想起她靴底的血书。原来五劫归一后,留下的不是天下,而是每个雪夜,都会在记忆里苏醒的,五个女子的眼。
雪停时,谢云峤己替他研好新墨,砚台里浮着五片细小的木樨花瓣——那是她用十年血香养出的,永不凋零的劫。申屠烬提笔,在《烬昭录》末页写下:“五劫成灰,寒砚不空,所娶者,非劫非棋,乃心之所钟。”
窗外,寒山寺的钟声穿透雪雾,惊起寒鸦数点。听雪轩内,墨莲面具与木樨银铃并置案头,像极了那年寒砚斋的初遇——一个是带着灭门血仇的影子,一个是背着监视密令的死士,却在十年劫火中,熬出了比墨莲更烈、比木樨更绵的真心。
(第二十九章完)
第三十章·烬昭终·寒砚局破
寒砚斋·墨莲开时见真心
大朔十年,春分,寒砚斋的木樨花比往年开得早。申屠烬站在檐下,望着谢云峤蹲在青石砖上,用银簪挑开砖缝——那里埋着三姝的牌位残片,还有当年碎玺时落下的巫骨碎屑。她鬓边别着新采的木樨,腕间银铃终于能发出清响,混着沉水香,在暖风中飘成细缕。
“该种墨莲了。”她抬头,指尖沾着砖缝里的朱砂,那是耶律阮金步摇上的旧色,“挽月说,寒潭的水精魄己归位,今年的墨莲,该开五瓣。”申屠烬点头,袖中取出装着三姝血渍的玉瓶——金红、螺青、火赤三色,在阳光下流转如活物。
五年前的听雪轩雪夜,他终于懂了父亲密信里的“无人局”:所谓五劫献祭,不过是用五个女子的命,替他挣得做“人”的资格。而此刻蹲在面前的谢云峤,脊骨上的刻痕早己淡去,腕间墨莲纹与他掌心印记相契,不再是棋子,而是执手共赴余生的人。
“阮娘的金劫,该埋在青砖第三列。”他接过银簪,在刻着“金烬”的砖面画下狼首,“她总说大漠的太阳像熔金,如今让她的血,护着墨莲向阳开。”谢云峤笑着往砖缝里撒木樨花瓣:“挽月的水劫该在井边,她最怕寒潭,却偏要守着墨莲的根。”
井台旁,苏挽月正替阿史那雪的断刀系上新红绸,刀鞘上的“土劫”二字己被磨平,只剩“昭雪”二字清晰——那是新帝登基时,替沙陀公主追封的谥号。远处传来驼铃声,是耶律阮的族人送来的金盏花种子,说要种在墨莲旁,让大漠的风,也能吹到江南的春。
“刘娥的火劫,就埋在西窗下吧。”申屠烬望着碎成齑粉的火焰纹玉佩,忽然想起焚宫那夜她的笑,“她总说要写尽天下‘烬’字,如今让她的血,养着墨莲的蕊。”谢云峤将火珀碎粒埋入花根,珀中倒映的烛影,恍若那年金銮殿的血雨,终于在十年后,凝成了花露。
木樨花簌簌而落,谢云峤忽然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左胸:“真少爷的魂,早己融在你骨血里。这十年,你为三姝痛,为我伤,早就是独一无二的申屠昭临。”申屠烬低头,见她眼中映着初开的墨莲,五瓣花蕊分别泛着金、水、火、土、木的微光——正是五劫归一后的模样。
寒砚斋的木门“吱呀”作响,新帝的暗卫送来密报:“契丹、吴越、南汉、沙陀、南唐,五国皆以墨莲为徽,再无战事。”申屠烬轻笑,将密报投入炭盆,火光中浮现出黄金之丘的星图——他终究没做帝王,却让五国劫数,化作了寒砚斋的花泥。
“该祭香了。”谢云峤取出申屠夫人的调香盒,盒中沉水香混着木樨、金盏、螺子黛、火珀、狼首纹银粉,“师母说过,墨莲开时,寒砚局破。如今五劫归寂,这炉香,该叫‘真心劫’。”
香烟袅袅升起,在檐角聚成五瓣墨莲形状。申屠烬望着谢云峤鬓边的木樨,忽然想起十年前寒砚斋的初遇,她蹲在门槛上系簪,说“我来学调香,为了一个总要咳血的人”。原来从那时起,命运便在劫火中,埋下了最真的情。
“云峤,”他替她拂去肩上花瓣,腕间墨莲印记与她的木樨纹相触,“待墨莲开齐五瓣,我们便去漠北看金盏花,去姑苏听寒山寺钟,去南汉寻刘娥未写完的《烬思赋》。”谢云峤点头,银铃轻响,惊起梁上双燕——那是用三姝牌位残木雕的,至今还带着金箔、螺钿、火珀的光。
暮色漫过寒砚斋,五瓣墨莲在暮色中绽放,每一瓣都映着不同的眼:耶律阮的热烈、苏挽月的温柔、刘娥的炽烈、阿史那雪的不羁,还有谢云峤的隐忍。申屠烬知道,这才是五劫真正的归处——不在玉玺中,不在祭坛上,而在每个清晨,她为他簪花时,鬓边木樨的香里。
更漏初响,谢云峤在调香盒底发现新刻的小字:“墨莲五瓣,瓣瓣真心,局破人未亡,寒砚照双影。”她望着案头并置的墨莲面具与木樨银铃,忽然明白,所谓“烬昭录”,从来不是劫数的记载,而是五个女子,用命教会一个影子,如何成为人的故事。
寒砚斋外,春雨润着新种的墨莲,五颗花种在土中相偎,像极了那年牌位婚上,三姝牌位与他和她的倒影。申屠烬拥着谢云峤,听着木樨花落在青砖上的轻响,忽然觉得,这十年的劫火,终究是烧出了一片暖土,让真心,在寒砚局破后,开出了永不凋零的花。
(卷三·局破完)